海拔一千五百米的西北大地上,枝叶繁盛的阔叶林完全绝迹,灌木也不能幸免。一眼望去,狂风卷掠沙尘,吞噬一切绿意。

    除了那棵伫立在风沙中的榆树。

    不久后,最后一阵风沙过去,世界陷入难得的安宁,临近日中,太阳的照射越发毒辣,却有什么比太阳更为滚烫。

    “5,4,3,2,1……”

    为了天翼顺利发射,他们已经等了太久,先是技术上的难关,后是天气上的难关。好在天气预报没出错,今天是个好天。

    “成功了吗?”有人喃喃自语。

    下一秒对讲机就传出回话:“天翼已进入太空,预备降落未知行星l……”

    中午新闻席卷各大媒体,华国喜提又一登星成果,全国洋溢着喜悦的氛围,连西北发射基地也难得摆了一桌子菜庆祝。

    氛围蔓延到一个小屋,陡然降到冰点。

    剧烈的咳嗽声一阵接一阵,像是摁开了某种开关,窗玻璃也跟着哐哐响,李季忿然道:“关掉!”

    一个伶仃纤瘦的影子走过去,沉默的,像是蜡烛投射在桌案上的虚影。须臾,窗玻璃紧紧合上,却于事无补——窗沿根本合不紧,玻璃也破了几个洞,肆虐的风嚣张光顾。

    李季闭目缄口,疲惫至极,那影子倒上一杯水,送至他手边。足足三秒,他抬手打翻,“不喝。”

    在水资源稀缺的大西北,打翻一杯水是很奢侈的行为,但他们都未提起。哪怕他的唇干裂得几乎见肉,她的嘴唇上也起了一层皮。

    那是一场漫长的僵持。

    回到宿舍,廖青恨铁不成钢地道:“又去找他了?不是,你到底图他什么,长得帅?可是他人品也实在是……”

    俞落静静投来一瞥,她就不再说话了。

    俞落是个沉默又固执的姑娘,刚来时不与任何人说话,唯独对李季堪称温柔,廖青猜是因为刚来时李季帮她捡了一本落下的资料,而其他直男都埋头工作。

    唉,其实谁没对李季有过一点好感呢?只是那件事后,他所有的优点都成了罪过,连一个眼神都像是处心积虑。

    只除了俞落,她太傻,一颗心抛出去就收不回来。廖青既心疼又怒其不争。

    翌日,俞落照常去那间旁人避之不及的小屋,推开门却不再有熟悉的恶言恶语——屋内空空,细小的灰尘沿着光阶上漂,似要去到九天之上。

    被廖青喻为木头的俞落眼里第一次现出错愕。他,去哪儿了?

    —

    李季前夜就走了,在驼背上待了大白天,又搭了个顺风车,堪堪在天黑之前出了沙漠,就在他准备用全部的积蓄找一家青年旅舍暂住片刻时,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人出现在眼前。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因为干渴粗哑难听,说完欲咳,又勉力忍住。

    “看你呀,说起来我得谢谢你呢。”青年梳着大背头,一副痞样,蹬着铮亮的皮鞋走了几步,同情地道:“这旅舍连招牌都破破烂烂的,估计里面也就是个垃圾堆,要不我给你租个酒店,来个五星级大套房?”

    “滚!”

    “你说什么?”大背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叫你滚!”李季语气异常冷漠。

    大背头怒意上涌,就要发作,瞥见他微颤的手背,忽而笑道:“老同学,我记得你以前从不说脏话,得你一句骂,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李季不说话了,提起行李箱绕过他,钻进一家乌漆嘛黑的旅舍。

    大背头望一眼他,瞥了瞥沾了些许尘埃的鞋,转身朝宽阔大路走去。

    本不是一路人,客气客气而已。

    李季在矮脚凳上坐了十分钟,才等来旅舍老板,站起身时身形微晃,被一双手扶住。

    柔软的,纤细的,但有韧劲的……

    “你怎么来了?”他平静的表情皲裂。

    她看起来风尘仆仆,刘海乱糟糟地扎到眼里,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没和我道别。”只这一句就让主导地位调转。

    “我——”

    “大床房行吗?后头还有客人,你俩上去慢慢说。”不知何时老板娘已坐回柜台,她性格很是泼辣,嘴皮子一翻一段话过去了。

    “我们……”李季正要出声解释,俞落已从他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和自己的叠在一起交给老板娘了。

    老板娘查看后操作一番,对他们道:“支付宝还是微信?”

    这回俞落倒是不抢了,懵然瞧他。

    李季面无表情把现金递给老板娘,接过房卡转身上楼。

    他当先进房,关上门,也不管身后的人被落在门外。

    不久后,楼道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楼道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伴随着不堪入耳的碎语。

    “昨晚睡的那娘们带劲儿,你不知道,那腰,嘿嘿。”

    “光说谁信,下次叫上我——”

    “咦,是我眼花了不成?那怎么有个女的?”

    兄弟二人心怀鬼胎奔上前来,还没来得及搭讪,一扇门骤然打开,紧接着,娇小的身影不翼而飞。

    “该不是看错了吧。”矮个的抹了把眼睛,睁大去看。

    “走开,你这蠢货,没看到被人捷足先登了吗?带着你真晦气。”

    ……

    “你怎么还不走?”李季怒气冲冲。

    “我跟着你。”俞落仰头看他,目光纯粹而依恋。

    李季一腔怒火难以为继,只得败下阵来:“你回去吧,我现在自己活着都难,顾不上……你。”说完心便是一阵抽疼,这等明哲保身的话,换作过往他是如何都说不出口的,但短短的几个月,他已妥协太多,灵魂龟缩一隅,对世俗冷眼旁观。

    “书我都带来了,手稿也抢下不少,虽然不知道还有多少用,但聊胜于无。”

    李季才发现她不是空手来的,背后沉重的包袱压得她脊背弯曲,额头上净是虚汗。他狼狈地别过眼,竟不敢看她。

    俞落却没想那么多,屋子里陈设简陋,她直接把包袱放床上了。他虽喜好整洁,但书例外,她知他不会介意。

    李季怔怔看着笔记本上的手迹,分明出自他手,却陌生得像隔了一世的时光。

    “拿吧,它等你很久了。”

    李季用力攥住离他最近的那本书,身躯僵直了许久,终于迟疑着翻开。

    俞落轻轻叹口气,在床另一头安静坐下,昏暗蒙昧中最易滋生躁动,他们之间却始终隔着一轮明月。

    自那日后,俞落复归沉默,只是细致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其他的概不过问。而他开始越来越忙,有时查阅期刊资料,有时撰写论文,有时演算数据,有时和人通电话、发邮件。

    他时常忘记吃饭,她都替他记着,每每他忙得头也不抬的时候,她会端着饭站在他面前,直到他发现。时间久了她一站到他面前,他就会迅速抬头,接过碗一扫而光。

    李季多次想要付报酬,俞落均摇头,他又太忙,只能把这事先压下,一心准备手头的项目。

    只是偶尔,俞落做完家务躺在沙发里睡着,他会把她抱到卧室。

    望着她的睡颜,他有种满足感——如果能每天都看到她就好了。

    朦胧的念头从脑海浮起,此后他更心无旁骛了。不是没有触动,只是他没有时间停下来体会。唯有用新的成果洗刷世人对他的误解,他才有资格向她表达心意。

    探测仪器抵达陌生星体+时,李季的名字随着这场行动一起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他本人却没接受任何记者采访。

    他在筹备一场告白,为此他查遍攻略,像对学术资料一样刻苦求知、深入钻研。

    时针走到下午两点一刻,他紧紧盯着房门口。

    还有五分钟,她就会推开这扇门,给他送一杯水和一碟甜点。水是适合入口的温热,甜点是为防止他因过度思考而引发低血糖眩晕。

    时针一秒一秒过去,他的心砰砰地跳,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这感觉太奇妙了,和钻研学术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他不由把手放到心上,默默感受。

    这么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一震。糟糕,过了多久了?低头一看手表,还有两分钟。他又放下心来等。

    凝神好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目光不经意扫过手表,一愣。

    两点半了。

    她还没来?

    再等等吧,她每天都会来的。

    这一等就是天黑。他的目光越来越黯淡,天黑时,他眼里的光也完全消失。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抛弃他……

    一连几天他都在找她,可他发现自己对她毫不了解,她老家哪里,亲人有哪些,他一概不知。

    他只是自以为地爱着她。

    他挫败极了。

    但组织上有调令,他回到昔日的单位报道,彼时大背头正收拾东西灰不溜秋地离开,本以为会遭他为难,他却看也没看他就神游天外地走了。

    到底哪里错了呢?李季仍在出神。

    “小李,有空吗?我想和你说件事。”单位里的老教授语气郑重,一张老树皮般的脸上眼神深深。

    李季跟随他来到室外,被风沙吹得眯起眼,下一秒却骤然睁大。

    “好奇吗?我看上去这么老,怎么还能工作?因为我不是人。”随着陈述,老教授树皮般的老脸色泽纹理愈深,看上去就像真的树皮。

    未等他发问,老教授神秘地笑笑:“当然,她也不是。”

    尽管听不出性别,但李季本能觉得他说的就是他要找的人。

    “她在哪!”他忍不住追问。

    老教授长长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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