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世鸢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的心脏跳得很平稳,耳边隐约有说话声,细碎凌乱。
“宗主大人醒守着”
“他们看不见我们”
“不能丢下背着”
简世鸢的心跳急促,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可身体仍不能动弹, 玩家们的声音变得清晰可辨。
“宗主大人没事吧?他眉毛拧着,是不是哪里痛了?”
“这样吧, 我先给宗主做个法海姆立克急救,我愿意为凝雾宗的事业,牺牲我的初吻。”
“滚, 这里三个人, 凭什么让你来急救, 人工呼吸我也会, 我来!”
“要不然我们抽个签?”
“轮流来?”
清醒却不能动弹的简世鸢:
很好,每人扣一点好感度。
就在玩家们准备掰签子时, 简世鸢睁开了眼。
宋慕是第一个发现宗主清醒的人, 他转过头随意一扫,恰好对上简世鸢的眼睛。
那是双漂亮却没有感情的眼睛, 冷若峰顶雪, 干净、疏离、瞳仁里没有一丝色彩。简世鸢平时常带笑意,气息温润, 看他的眼睛也觉得温柔,现在他褪去所有表情, 就显露出干脆的冷漠。
宋慕惊喜地呼喊:“宗主大人醒了!”
说着, 就伸手去扶他, 神情激动又委屈, “宗主大人, 你睡了好几天,我们都好担心你。”
简世鸢嘴唇苍白,勉强勾起一点笑意,“幻境里已经过去几日?”
他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只是力竭,有些疲惫,见玩家们收着他的长剑,简世鸢放松下来,撑着宋慕的肩膀,站直,又垂下手臂。
水经注比两位男玩家更稳重,上前汇报收集的信息。
“宗主大人,这里好像是个凡人小镇,其间往来都是些普通百姓,我们在这滞留了三天,有一些发现。”
“一、他们都看不到、触碰不到我们,我们就像灵魂体,他们能从我们身体里穿过。”
“二、现在是开元2739年,我们位于一个叫平安镇的乡镇,此地民风淳朴。”
“三、这里有个叫虎豹帮的势力,非常霸道,经常欺男霸女。”
听水经注总结,简世鸢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琉璃质感的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她,缓声道:“你怎么打听到的消息?”
深红抢答,“我们去了茶馆酒楼赌坊还有嘿嘿,风月场所,偷听百姓们闲谈总结出来的。”
简世鸢依然没笑意,他淡淡道:“嗯。”
宋慕感觉出宗主大人不开心,想逗笑他,结结巴巴地拿深红打趣,“本来我们是不去青楼的,是深红他色迷心窍想去偷看花魁长相,硬拖着我们,他还偷听别人墙角!”
深红被他这么说,气得要死,“什么叫偷听墙角?是你让我去打听虎豹帮的,别人又看不见我,我也没办法找人问,可不就只能跟在找个头儿,跟在后面,他走到哪,我跟到哪?谁料到他会去青楼,还找小姐快活,你以为我想看死肥猪交配?”
“宗主大人,您别信这货挑拨,他这三天就呆在茶馆听说书人讲故事!啥都没干!”
“我也是去茶馆打听消息的!”
两人吵着要动手,却见简世鸢凝视前方,他们闭嘴,顺着宗主大人的视线望过去。
是一个抱着红毛狐狸的少年人,麻布长袍,布带束发,穿戴清贫。
那人有明亮的双眼,清俊的五官,身骨还未完全长开,却显露出日后翩翩少年的风貌,身姿如玉,背骨挺直。那张脸,俨然是简世鸢少年时的模样!
深红们震惊,看看少年,又看看简世鸢。
少年面无表情,眉目间自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而简世鸢,看到少年的那刻,嘴角就习惯性上扬,又变成玩家熟知的温润模样。
宋慕手指颤抖,指着少年,“这”
简世鸢眼帘低垂,嘴角笑意更甚,缓缓开口道:“那是我,这幻境应该在重现我的记忆。”
[看看你的心]
这应该是问心试炼。
有些大能布下遗传,会留有法阵考察后来者,只有通过考核的修士才能获得遗藏。问心是最常用的试炼方式,人能骗过他人,却骗不了自己。
要破阵[问心],就只能跟着曾经的自己,再经历一遍人生。
简世鸢以为自己忘了平安镇,忘了年少岁月。
可当他站在熟悉的街道上,看着年少的自己,嗓音不由地压得发哑。
民风淳朴?
可笑至极!
市井吵杂,人来人往,沿路商贩大声吆喝,他们手里或是举着待售商品或是捏把汗巾,朝着路人招摇。
时不时有人停下讨价还价。沿街有熟食烹煮的麦香、胭脂水粉的腻香、瓜果蔬菜的清香
简世鸢注视着少年自己,也看着他怀里的红狐狸。
少年简世鸢模样出众,他从人群中走来,没人舍得将视线分给他人。
简世鸢在心里打招呼。
他说——
好久不见,狐兄。
少年从他们身边擦过,气息干干净净,既没有香味也没有任何味道。
而简世鸢周身始终带着松柏木香。
人终归会变。
简世鸢跟了上去,玩家们跟在他身后,沉默走了一段路,简世鸢开口,向一脸疑惑的玩家解释,他的嗓音低沉,隐含莫名的情绪,“想要破解这幻境,就要找到阵眼,跟着他吧。”
玩家们不懂破解之术,但他们信任简世鸢,乖巧地跟在他身后,窃窃私语——
“宗主怀里的那只狐狸是宠物吗?养得真好,皮毛水滑光泽,爪子也肉嘟嘟的。”
“好可爱,它在摇尾巴,好想养啊!”
“不一定是宠物,说不定是宗主大人的储备粮,嘿,养得可真肥。”
“咿,你说话注意点,当心宗主大人扣你好感度。”
“不得不说,少年宗主够高冷的,光看他就觉得冷飕飕,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宗主大人,好温柔。”
“我就不一样,我全要,嘿嘿。”
少年简世鸢冷得像块冰,怀中的胖狐狸倒是活泼,皮毛如火,梳得光滑柔顺,它趴在少年简世鸢怀里,时不时甩尾巴扫他的胸膛,圆眼睛灵活地眨巴着,鼻尖湿润小巧,看样子就很讨喜。
少年简世鸢对它很包容,走段路,就托着它的身体轻轻地抬一下,让它更舒服地趴在手臂间。
“养得真像猪,宗主看起来如此穷困,不会是被它吃穷的吧?”
“我觉得很有可能,你看它的眼神——”
走到烧鸡卤肉摊旁,狐狸就“嘤嘤嘤”地叫,爪子搭在少年的胳膊上,轻轻地挠,软软地摇尾巴。
“呜——”
“钱都花光了,今天赚到再给你买,还要给师傅带壶酒。”
“嘤——”
“今天还是表演钻火圈,跳得时候记得抬尾巴,小心又被烤焦毛。”
“嗷——”
“晚上不去采药了,我答应王婶去看看王叔的腿。”
一人一狐跨语言交流着,少年简世鸢看上去面冷,其实并不冷漠,相反,他格外有人情味。体恤弱小、乐于助人。玩家们跟一路,听他算银钱,许诺胖狐狸买烤鸡,交流草药方子,商量帮助村民修缮房屋。
他说话的时候,冷冷淡淡,面上也没笑意,但语气温和平静,宛若生机勃勃的向日葵,对明天、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期待。
宋慕看了看宗主大人,又去看少年简世鸢,总觉得此刻的宗主大人眉眼间有化散不开的悲伤。
他明明嘴角带笑,却让人感觉并不快乐。
大中午,太阳毒辣,幻境中是夏天。
少年简世鸢走到个摊子前,跟大婶打招呼,“王婶,我来拿我的箱子。”
梳妇人髻的中年婶子模样泼辣,上唇有痣,嘴皮又轻又快,“凌玉来啦,东西你自己拿吧,婶儿这有梨,你捡个吃。”
简世鸢字凌玉。
少年简世鸢笑了笑,从摊上挑了个表皮破损的小梨。
他没吃,塞到怀里就去拎一旁的大木箱。
好大的箱子,差不多有一立方,就被他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
狐狸怕被压到尾巴,跐溜,就往少年简世鸢肩上爬,围脖般圈在他脖颈处,两只前爪就搭在少年右肩上。
少年简世鸢动作麻利,走到交叉路口,停下。他把箱子里的铁圈、长剑、焦油、木棉都拿了出来,熟练地用布浸泡焦油,还有余心分神给狐狸,招呼它下来。
狐狸看着胖,其实很灵活,它乖巧地跳下来,就倚在少年简世鸢脚边,有下没下地舔爪子。
玩家们看少年简世鸢动作,小声交流
“他在干嘛,好多把长剑,卧槽全是开过刃的。”
“点火了!火圈啊!嘶,直接上手拿,他不怕疼啊——”
“这画面咋那么像我去水族馆看到的海豹跳圈?他把火圈竖起来了!不会真的要跳火圈?”
“不得不说,宗主大人以前可真是个狠人。”
少年简世鸢做好准备就一敲响锣,“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盲眼飞剑,狐狸跳火圈。有钱您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他说得熟练,很快身边就聚拢一群人。
看着曾经的自己指挥着狐狸跳火圈,简世鸢觉得喉咙处有股痒意。
他想笑,却什么表情都做不出,眼眶微热,他知道自己没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悲伤。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间或几句:
“这狐狸如此灵活听话,不会是只妖怪吧?”
“嗐,妖怪不吃人来耍把式讨你钱?去杀人抢劫不来得更快?”
“说得也对,这小狐狸训得真不错,还会作辑讨赏钱。”
铜板丢进木箱中,叮铃铃作响,狐狸跃得更卖力,空中滚成一团球,在火圈间来回跳跃翻滚。看客们鼓掌喝彩,铜板丢得更利索了。
玩家们没见过这架势,宋慕出演过的古装剧中也有杂耍,但那些都是摆拍的,现在直面观赏,表演者还是他敬仰的宗主大人,就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进入下一个表演。
少年简世鸢以黑布束住眼睛,露出秀挺的鼻梁,如玉的一截下巴。只见他掐了个手决,面前的十来把长剑振振嘶鸣,鱼贯腾飞,在围观群众的惊呼中,一把接一把飞速射向准备好的木板。
“铮——”
在场观众无一不惊呼,水经注甚至捂住了嘴,十二把长剑分毫不差地钉成个圆,跟时钟似的,紧紧团簇。
有人认出了什么,惊呼:“是修士!这位小哥是修士!”
全场先是寂静,后爆发巨大的呼声。
“修士老爷为何来给我们表演?”
“这位老爷若是手头困难可去县令府衙,只要拥有修为就能被纳为门客,吃穿不愁。”
“老爷,我家主人备下薄酒,请您沁香楼一聚。”
少年简世鸢解下黑布,脸上依旧冷冰冰,他望着狂热的群众,缓缓道:“我不是修士,这木板后有磁铁,剑飞起来不过是磁铁吸附。”
很快,人群就有声音传来,“这简家小子天生大力,在这街口杂耍多日,他不是什么修士,哪个修士会在这里卖力气,讨好我们这群凡人?”
众人一想也是,修士想求财太容易了,这杂耍日晒风吹的,修士老爷们怎么舍得吃这苦?
普天之下,随便哪个地方,修士们都有乡绅豪门可以投靠。若是再心狠手辣些,找个僻静人家,直接杀了取财,谁又能追捕得了?凡人没什么背景的,被修士杀了只能认命不好。
众人心中已有判断,再看少年简世鸢衣着简单,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的配饰,便都歇了招揽讨好的心思。
不过,他的表演确实精彩,大家也都大方些,多丢了几枚铜板。
水经注观察着木板,突然开口:“那不是磁铁。”
深红疑惑:“那宗主大人为什么在这”
明明拥有修为,可以被人养着捧着,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赚这几个小钱?
宋慕瞥他,“靠自己的劳动赚钱不丢人,丢人的是那些米虫、鱼肉百姓的垃圾。”
从民众对修士的态度又敬又怕可以看出,这世界的修士们大多不好相处,特别是对凡人,态度估计也是高高在上的。
宋慕再看一言不发的宗主大人,总觉得他的形象又高大几分。
像宗主这样坚守本心的修士又有几人?
简世鸢看着少年的自己与狐狸一起整理木箱中的铜板,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轻轻道:“我不觉得修士、凡人有区别,大家都是人,没有谁理应在下等。”
他靠自己的能力,干干净净地赚钱,努力地生活。
有什么好奇怪的。
深红看向简世鸢,他嘴角咧着,“是啊,大家都是人。”
天下修士又有几人能像宗主大人一样,甘愿清贫,用自己的手赚钱吃饭?这可笑的世道啊。
扪心自问,如果将选择放在自己面前,他能坚守本心吗?
欲望与权力能让人迷失,人一旦将自己拔高,就走不下来了。
少年简世鸢与他的狐狸收拾好东西,玩家们看着他们用赚到的一小半铜板买了只烧鸡,又用剩下的铜板打了壶酒,剩下就只有几个子。
“花钱大手大脚的,宗主大人不储蓄吗?”
“应该是狐狸太会撒娇,它嘤嘤叫,谁忍心不给它买?那壶酒是孝敬宗主师傅的,也不能省。”
“可能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多花销了点,平时应该会储蓄吧?”
听到玩家议论,简世鸢回头,“不是,那段时间,我们赚多少就会花多少。”
想到什么,他挂着怀念又哀伤的微笑,“幸好,我没有省。有时候忍耐与等待会变成永远的遗憾。我不等待。”
我也不会忍。绝不。
玩家们不明白简世鸢的意思,只好闭上嘴跟在他身后。
少年简世鸢住的地方很偏僻,玩家们看着他与狐狸七拐八拐地走进深山,又绕了好远一段路,才出现一竹屋。
到家了,狐狸也不用装野兽。
它开口说话,声音似人类少年,软糯娇气,“凌玉,给我吃,我饿了。”
狐狸开口说话可把玩家们吓了一跳。
“卧槽,它会说话啊?妖怪啊——”
“还是个公的,啧,我还以为这是只母狐狸。”
“明明是妖怪,还愿意装野兽钻火圈赚钱,嗯,不愧是宗主大人的宠物,跟他一样。”
木屋里,少年简世鸢“嗯”了声,打开荷叶,让给它吃。
狐狸伸着前爪,却不肯动嘴,“凌玉你撕一半给我。”
深红:“这狐狸咋那么矫情,还要人喂啊——”
宋慕:“还要一半?给点鸡脖子鸡头还不够啊!”
简世鸢听它此言,喉咙发痒,心中悲哀形容不出。
——他在一步步坠落深渊
少年简世鸢不动手,只是将荷叶往狐狸面前推了推,“你先吃,剩下给我。”
狐狸嘤嘤叫,“不要,我是畜生你是人,你不能跟我同台吃饭,别人会瞧不起你的。”
少年简世鸢蹲下身,摸了摸狐狸的脑袋,“你看到、听到了什么?”
狐狸有点难过,耳朵耸拉着,“街上讨饭那瞎子,好赌输光了家当,亲人死的死,跑的跑,就剩下大黄狗与他相依为命,他都不肯与狗同吃一个馒头,都是丢在地上。我听他说,跟畜生一起吃饭的是畜生。”
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抱歉地蹭了蹭少年简世鸢的手腕,“凌玉,对不起,之前我不懂。以后不会了。”
水经注注意到宗主大人的眼睛有水光,他握紧拳,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
不知道为何,水经注觉得他很伤心。
少年简世鸢也愣住了,他握着狐狸的两只前爪,摇了摇,道:“别听那人瞎说,没人瞧得起他,他心中郁愤,就拿狗撒气,欺软怕硬的玩意能说出什么好话,何况你也不是畜生,你是我的狐兄,我们是朋友。”
说着,他把狐狸举起来,搁到荷叶边,“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
狐狸高兴地摇尾巴,“我把鸡腿都留给你!”
少年简世鸢垂着眸,“我不喜欢吃鸡腿,你把脖子留给我吧,我喜欢吃。”
狐狸笑眯眼,“凌玉你真好!”
少年简世鸢拿了本书,擦了擦怀里的梨,看一页书咬一口,狐狸扒拉着鸡吃得欢快,突然抬起头问:“凌玉你为什么还要王婶的梨?她家梨好酸,难吃。”
少年简世鸢的视线投在书上,随口道:“我为她丈夫治腿,她过意不去,我若不拿些蔬果,她就会胡思乱想,觉得欠了我的人情。本就是举手之劳,何必让人多恼?”
狐狸不懂人情世故,它只是单纯觉得梨子不好吃。
少年简世鸢看了几页书,面前被推来吃剩的半只鸡,头、脖子都没了,剩下两只鸡腿和一点鸡架。
狐狸跳到他怀里,懒洋洋打哈欠,“我也喜欢吃鸡脖子,剩下的你吃了吧,我要睡觉了。”
少年简世鸢又翻了页纸,拿过鸡腿,慢悠悠地嚼着,他不嫌弃吃狐狸吃剩下的东西,他也不会迂腐到一定要推让这只鸡腿,他的眼睛注视着书页,飞速地吸收知识。
看到这,玩家们都安静了。
简世鸢朝他们笑,眼神怀念,“他不是我的宠物,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玩家们很聪明,没有问狐狸怎么不在他身边,他们心中隐约有不好地推测。
面前的宗主大人,就那么安静地注视着少年自己,光影交错间,竟让玩家们有种心悸的慌张。
只有简世鸢清楚,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又将往哪个深渊滑落。
重现记忆,却什么都做不了,无法挽救、无法拯救
——只是看着,等它坠落。
竹屋里装饰颇少,书却摆了整整一面墙,玩家们观察,其中颇多游记话本,少年简世鸢就窝在榻上,安静平和地看书。
而简世鸢在等待,等待着子夜到来。
命中注定的事,不去想也会发生。
厄运不会消失,它悄悄地降临,粘稠地包裹住每个期待明天的人。
简世鸢又看了次师傅的死亡全过程。
子夜一到,风就格外的冷。
木板门被人撞开,少年简世鸢猛地起身,狐狸惺忪睡眼,半睁不睁地望着门口,突然惊叫,“师傅——”
浑身是血的老道倒在地上,气穴心脏处数道穿体的伤口,他呕出血,喘着气,喊少年简世鸢,“凌玉——把我放在箱子里的书册拿来!”
已然回光返照。
简世鸢看着年少的自己跌跌撞撞去翻箱子,又踉跄跪在老道面前,颤抖着双唇,“师傅,你,是谁伤你的?”
深红能看清少年宗主眼睛里的惊恐与愤怒,像盛着要将自己焚尽的天焰。他睁着眼,握拳,指甲戳进肉里,看起来极度危险,如同引线燃尽的火药桶,只需一点力就能将所有人炸成灰。
苍白胡须的老道又吐出血沫子,全黏在胡须上,一点也看不出曾经的干净利落。
他动了动手指,示意少年简世鸢伏过来。
“我遇到修炼魂术的邪修”
他眼神发亮,面色骄傲,“我杀了他!”
他语速变快,一副即将燃尽的疯癫样,“我救了下那群村民!他没能抽出他们的魂!我赢了!”
之后的话,便是又哭又笑,语序错乱,听不清意思。
简世鸢此时失去表达情绪的能力,他看着老道,想伸出手,又颓然垂下。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老道,只是缓缓道:“他是我师傅,也是我唯一的师傅。他将我领入修行,倾尽所学培养我,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某年月夜,简世鸢林中砍柴,见一老道月下教导一群狐狸读书,书声琅琅,狐鸣嘤嘤,那些狐狸已是精怪,口吐人言,却目光清明,一口一个向善修行,简世鸢觉得有趣,就多留了会,然后他被狐九发现,后又拜入老道门下。
曾经的老道,贫困潦倒仍就一身正气。
简世鸢仍记得,那夜月下老道回头,微微颔首,迤然道:“想学就过来听。”
而此时的老道眼神涣散,痴痴地喊:“我的儿,我杀了他,我杀了修炼魂术的邪修。”
简世鸢觉得悲凉,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哪怕修士,也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幸。
他不去看老道残喘,注视着玩家们,陈述:“师傅姓陈,不知具体姓名,别人喜欢称他陈老道,或者纸道人,我的折纸术就是跟他学的。”
“师傅不惑之年才踏入修行,他曾是普通的地主,与妻子感情深厚,育有四子一女,家庭幸福和乐,但四十岁突遭厄运,庄子路过一个修炼魂术的邪修,见他的六岁幼子阴浊灵根,其魂魄凝实清灵,可以修补百鬼幡,便屠他全家生祭了他幼子。”
“他因喝醉,醉倒在田埂逃过一劫,等他回去,老妻只剩最后一口气,悲愤之下,他变卖家产,踏入修行。结果道途多舛,一路被骗,家财散尽,穷困潦倒。”
“我遇到他时,他在山林与野畜为伴,终日无事就教几只狐狸读书,狐兄在我之前拜师,算得上我的师兄。”
简世鸢语气平静,但话音最后一字拉得极长,声音发颤。玩家们一言不敢发,他们不敢去看简世鸢的眼睛,只能转移视线,俯视着少年简世鸢——他在尝试用灵力治疗老道。
不知是不是灵力起作用,老道又恢复了清醒。
他躺在地上,望着少年简世鸢,突然流泪,“凌玉我对不起你,我修为浅薄、天资愚钝,没能教会你什么东西,我死了,你重新拜师,你如此天赋,不应该被埋没!”
老道临死,嗉痰呕血,心有不甘,“你若拜入上沧宗,现在已有不得了的成就,是我耽误你。我修仙艰难,你与我不同,不要留在这小地方,你要出去,留在这会耽误你。”
说着,他再无力支撑,垂着手,呆呆凝视上方。
玩家们看到少年简世鸢跪在地上,没哭,他红着眼问道人,“师傅你的仇家是谁?”
老道呕出一大口血,脸上又喜又哀,最终他一闭眼,喃喃道:“凌玉,不要想着为我报仇,我闭了眼,什么都不知道若问有什么遗憾,嗬我没真正看过这世界,你替我、去看看。”
老道死了,留下一滩血,他身上还在渗血,深红不知道原来人有那么多的血液。
鲜红的血液浸泡少年简世鸢的袍裾,血色一点点攀爬,将他衣袍染深。
少年简世鸢面孔苍白,身形单薄,跪在血泊中,像一朵绽放到荼蘼的花。
他把头磕在地上,久久,没有抬头。
只有一滴一滴的泪,顺着脸颊,摔在地上。
简世鸢蹲下,试着用手掌去遮住老道的眼睛,烛火微弱,漾着光,熏得简世鸢眼底微红,他说:“师傅怕我去寻仇,怕我死在他仇人手里,所以连自己真实姓名、详细身世都不说。”
“我想给他立碑,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让我取来的书册是他的日记,记录他修行的一切事,我的术法很多都是册里学来的,他将一切琐碎事都记录下来,偏偏撕掉了他的仇家信息。”
深红心中一震,俯视着简世鸢,只觉得他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说:“没关系,我总会找到的。”
深红的心猛地收缩,难以言说的压迫感让他昏胀的头脑清醒。
宗主大人我一定会帮助您!
水经注咬住唇,眼神坚定,她心中将‘炼魂术’念了三遍,牢牢记住。
宋慕则眼泪汪汪,看着少年简世鸢,伸出手想搭在他肩膀上给他安慰,却穿体而过。
简世鸢不知道玩家们心中预谋什么。
他披散着头发,半跪在少年身侧,两人相似的模样,相似的神态。这些年,简世鸢独自修行,时光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还是那么年轻俊美。
笑,温润如玉。
不笑也温和。
可当简世鸢转过头,对上曾经的自己,他又清楚明白,他变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满地狼藉,老道没能再发出一点声音。
简世鸢略微抬头,这才发现,原来木梁上系着根绳子,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里有根绳子?
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狐狸吓坏了,它虽是精怪却未曾伤人,看那么多血,哆哆嗦嗦地窝在少年简世鸢身边,眼睛湿润,疑惑地问:“师傅还会醒吗?”
少年简世鸢顿了下,他额心有压痕,神情恍惚,将沾着老道血的手搁在狐狸身上,轻轻顺着毛摸,他说:“以后就我们两个。”
狐狸明白了,埋着脑袋往他怀里钻,嘤嘤地哭。
烛火燃到灯芯节点,呲,跃动烛光,少年简世鸢一动不动垂着眸,窗外有冷淡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延展、他陷在昏暗中,夜很漫长。
简世鸢看着他的影子,又看向红狐狸。
他在心里说:
不,马上就只有你一个人。
——你还在坠落,还未砸进深渊。
悲伤再重复一次,仍然会觉得悲伤。
玩家们察觉到这方幻境在震动,像书翻页,跪着的人还跪着,窝着的狐狸还在身边,但身边的场景开始火速抽离,无数浓烈的色彩,哗,将剩下的一人一狐浇灌。简世鸢略显冷漠站起身,一双眼睛填满死寂。
玩家们发觉,他们正身处另一个场景。
还是那间竹屋,已经没有老道的鲜血,木板门被修缮好,少年简世鸢还穿着相似的衣袍,火红的狐狸很胖。
还是夏天。
简世鸢面无表情,他体会到了那声音的恶意。
“你怨恨过?后悔过?问心有愧吗?”
我
一只菜碟从菜圃飞过,狐狸抖了抖耳朵,躬起身,毛茸茸的尾巴不晃了。
宋慕看着狐狸跳来跳去,用爪子扑蝶,又想起宗主大人是孤身一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联想老道的死亡,他猜到可能会发生什么。
他张嘴,想说什么,又泄气般闭嘴。
为什么对宗主大人那么残忍?他失去了唯一的师傅,现在还要失去唯一的朋友吗?
狐狸淘气爱撒娇,玩累了就找块干净的石头,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少年简世鸢在一旁磨药,阳光正烈,氤氲药香,岁月静好。
狐狸懒洋洋地摇尾巴,咕哝着:
“我下辈子一定要当只狗。”
“是条,一条狗。”
“差不多嘛,凌玉,我如果变成一条狗,你会更喜欢我吗?”
“不会,狗吃得更多,我养不起。”
“可是我不想当狐狸了,狐狸好危险,会被人抓去做皮袄。他们好凶,还放狗咬我,还好我跑得快。”
少年简世鸢手下的动作停顿,他看似随意地问:“虎豹帮那群人?”
狐狸从石头上翻下来,凑到少年简世鸢身边,用头去顶他的小腿,蹭了蹭,“凌玉,不要去找他们麻烦,太危险了,他们好凶,你打不过他们的。”
少年简世鸢只是笑笑,“等我筑基,我就带你离开这,我们去南佛州,那里的人向佛,不爱皮草。”
狐狸懵懂地望着他,“可他们也不喜欢妖怪啊?”
少年简世鸢一愣,将它抱到膝上,摸了摸它的脑袋,“你只是一只连化形都不会的小狐狸,难道他们连你都容不下吗?”
狐狸不在意地摇尾巴,“可我会说话,会说话就是妖怪,就会被人抓走。狐七他们也没干坏事,也被抓走了。”
说着,它又蹭了蹭少年简世鸢的腰,“没关系的凌玉,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的皮毛拿去做围脖,这样我还能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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