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见流莺仍是一幅迷茫的样子,只当她是此次受惊过度,但又怕她走了弯路,被秦昭王迷惑,只得悄声道:“也怪娘没跟你说清楚,淳于昇并非是太后所出之子……”
“当年太后与静太妃一同进宫,两人乃闺中好友,从小便一起玩到大的,感情自然与旁人不同。静太妃不爱先帝,却与宦官陈炜情投意合,那陈炜是个没阉干净的太监,竟是让静太妃有了身孕。”
“静太妃隐瞒下此事,直到临盆前,太后才知道此事。为保静太妃,便命人处置了陈炜。”
“诞下双子的并非是太后,而是静太妃。刚生出淳于昇,静太妃便难产而亡,腹中遗子也活活憋死了。”
“因静太妃十月前并未侍寝,为保住静太妃的清誉,太后便服用了催产药,提前将庐陵王生了出来,对外则谎称自己诞下双子。”
这段前尘往日,刘嬷嬷埋在心底已是多年。知晓此事的人,皆已被太后暗中处决,唯有刘嬷嬷是从小跟着太后的心腹。
她决心将此事烂在腹中,太后也绝口不提淳于昇的身世,但私底下将静太妃与宦官陈炜之子淳于昇,当做亲儿子般疼爱抚养。
因静太妃之死,被太后伪造成了宫殿走水,先帝也并未对此事起疑。
那时太后还只是四妃之一,而当时的王皇后诞下太子淳于澈后,圣宠更加。
到底是龙生龙凤生凤,越是长大,淳于昇与淳于澈间的差距,便也越来越明显了。
先帝偏爱淳于澈,淳于澈也不负众望所归,文成武就,贤明持重,权略善战,俨然是天选之子。
淳于昇自小勤恳,只为向淳于澈看齐。无奈他如何努力,都永远是在追随淳于澈的影子向前跑。
但淳于昇从未放弃过,他坚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终有一天,定是可以超越淳于澈。
直至王皇后被先帝赐死,淳于澈知晓真相后,便自此人间蒸发。
疯狂寻找淳于澈的人,并不只有先帝,还有淳于昇。可一直到先帝驾崩,淳于澈也依旧没有踪影。
先帝将皇位传给了淳于昇,临终前的遗言却字字珠玑,道他样样比不得淳于澈,若非淳于澈失踪,皇位万不可能传于他。
眼看淳于昇受到刺激,一日日消瘦下来,太后不得不将事实真相告诉了淳于昇。原本是希望淳于昇放下心结,可淳于昇却就此恨上了太后。
他命人撅了静太妃的墓,又将死了已久的宦官陈炜挖出来鞭尸,痛恨之意溢于言表。
再后来,淳于昇开始折磨太后。
杀人诛心,手段之狠辣,似是要将这些年承受的愤怒、不甘都发泄在太后身上。
太后惦念着庐陵王,为保庐陵王,事事顺从淳于昇。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之际,淳于昇看着只剩一口气的太后,终于悔悟,自此算是消停下来,日日陪伴太后身侧,算是弥补往日犯下的错。
而静姝几年前不慎撞破的,便是太后被逼与宦官对食的一幕。若是搁在旁人身上,早就将静姝杀了封口,但太后仁义,她不忍将亲如姐妹的刘嬷嬷之女杀害,便找了个名义,将静姝送到了庐陵王身边保命。
由于牵扯过多,刘嬷嬷不想让静姝知道太多,便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反复叮嘱静姝,要将这秘密烂死在心底。
静姝铭记母亲的嘱托,到死那一刻,都没有将此事告诉过旁人。
刘嬷嬷将旧事一笔带过,虽说的轻描淡写,流莺仍听得心惊胆战。
她却不知,这些年太后身上竟是背负了如此之多。可叹那庐陵王毫不知情,只顾在外作恶享乐,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太后娘娘是可怜人,她便是愧对天下所有人,也从未愧对过我们娘俩。你切莫被鬼迷了心窍,做出伤害娘娘的事情……”刘嬷嬷在流莺臂上轻拍了两下,眸中隐约含着泪意:“莫要让娘娘寒心。”
流莺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点头。
她走出慈宁宫,看着坐在步撵上的太后,突然觉得太后纤弱的背影苍老了许多。
流莺好想问一问太后,如若太后这般仁慈厚德,为何当初将她的死讯压下,任由庐陵王为非作歹?
她盯着太后许久,唇瓣张了又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地宫位处西六宫,乃是淳于昇登基后花费数年之久,特意打造的。
除了淳于昇和太后有手谕可以进出地宫,其他妃嫔无人进去过。太后不喜地宫阴森的气息,极少前往,倒是淳于昇往地宫里跑得勤,一月总要去三五次。
道是地宫,自然建在地下,犹如宫墓暗室般,宫门外守着重兵,见太后乘着步撵而来,门前的侍卫恭敬上前:“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太后即便化了妆,依旧挡不住脸上的憔悴,她下了步撵,侧过头看向流莺。
流莺接到会意,连忙低着头上前,搀扶住太后。太后掏出一块浅金色的令牌,侍卫不敢多问,将宫门敞开:“前两日下了雨,石阶地滑,娘娘小心脚下。”
太后也不语,只是沉着脸向下走去。
地宫向下建了数百米,两侧湿漉漉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路就挂着烛台,便于照明。通往地宫内的石阶又长又黑,沁着水的石窝布满青苔,昏暗的烛光左右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太后来得次数虽不多,却也对地宫的地势了如指掌,两人走下石阶,面对左右两道分岔路,她嗅到腐朽糜烂的气息,顿住脚步:“走左侧。”
流莺闻言,朝着分岔路的右侧看去。
深处漆黑无光,她看不见里头有什么,只觉得地宫内四处都弥漫着沉沉死气。
隐约能听到虚无缥缈的哭声,若是仔细听一听,那声音便犹如幻觉般消失了。
明明流莺就是鬼,身处这般环境,还是觉得毛骨悚然。她有些喘不过气,过往不愉的回忆窜过脑海,四周阴恻恻的壁面,压得她快要窒息了。
她想起自己在棺材里,扭着浑身力气,用指甲抓弄结实又冰冷的棺材板,被长钉钉住的棺木纹丝不动,只有被消耗殆尽的空气越发稀薄。
她抓的十指鲜血淋漓,指甲盖翻了,血肉磨烂了。可没人能听见她的呼救,她能做的只有在漫长无尽的时间里,感受着身体一点点窒息,走向衰亡的过程。
流莺浑身都在抖,她用力抓住心口,大口喘息着,似乎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无论如何,她都动弹不了,脚下像是被灌进了水泥,跟不上太后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后走远。
五脏六腑都扭在一起剧痛,刺得她站不稳脚步,流莺一遍遍在心底默念着书生的名字,似乎是想从他身上获取些力量。
沉溺深海的窒息感,恍若要将她的灵魂拉扯进海底溺死,就在流莺痛苦不堪时,眼前突然亮起一道微弱的光。
她缓缓睁开眼,睫毛颤动着,却从缝隙间看到太后手中端持着蜡烛,朝她走了过来。
“静姝?”太后一改方才冷漠的样子,扶住她的手臂,微干的手掌攥住她沁满汗水的手心:“你怎么了?”
干燥的手掌并不大,却沁着一种温暖有力的力量。太后取出绣工精细的手帕,细细擦着她额间渗出的薄汗,嗓音中皆是关怀:“莫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我早就说,让刘嬷嬷跟着你来,她偏要留在慈宁宫守着那混账东西,难不成他还能跑了?”
明明是抱怨,却不难听出太后对她的担忧,甚至连自称都忘记了。静姝自小便有心疾,先前照料流莺时,也不免犯过两次病。
身旁有人陪着,流莺总算在那微弱的光亮下,勉强缓了过来。她借着太后的力,重新在黑暗中站了起来,虚虚喘着气:“我没事……”
流莺心里惦念着书生,要往前走,太后担心她犯心疾,也不松开她的手,反过来搀扶着她继续走着。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她不免有些心情复杂,说不清道不明,也不知是欺骗了太后的愧疚,还是仍惦念着多年前的往事溢着憎恶。
即便知道太后对她好,是因为静姝,流莺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她原谅不了太后所做的事,就像她无法原谅庐陵王和庐陵王妃。
失神之际,太后已是将她扶到了地宫深处,这地方犹如山洞般四处光秃秃,空荡的地宫内只摆着一只简陋的石头床。
流莺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石头床榻上的书生。他仍穿着那日在金銮殿上的暗红色撮缬袍子,乌发散落在侧,双眸紧闭着,脸色苍白如纸,唇干而裂,身下浸出淡淡的血迹。
“呆子……”她挣开了太后的手,跌跌撞撞朝着淳于扬柳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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