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莺没想到书生会抛弃更近的路线,转而花钱坐船走了水路。
书生没有跟她解释太多,她也懒得询问,一路还算顺利,只是上船时有个小插曲。
一人乘船需要二十个铜板,而书生却给了船夫四十个铜板,流莺忍不住嘲笑:“你不识数吗?这分明是两个人的船费。”
书生乜斜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踏上了小舟。
流莺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声顿住,抓了抓耳朵,用着只有自己能听清楚的声音嘀咕着:“难不成是把我的船费也付了?”
小舟能乘下十人,船夫正要摇桨,岸边却突然窜出一高一矮的男子来。
高的一身贵气,矮的像是书童,书童伸出手喝住船夫:“等等我家王……我家少爷。”
这条水路常有贵人走,船夫见得多了,便也不以为怪,他眼皮都不抬一下:“人满了,等下一趟。”
书童何时受过这种冷落,顿时便恼了,似是要上前理论,却被身后年轻的男人拦住:“敢问老师傅,下一趟船要多久?”
“一个时辰。”
得到答复后,男人抿着唇,似有难处。
流莺站在书生面前,悄声道:“这男人是秦昭王,我见过他一次。”
她虽是外室,却得庐陵王喜爱,若是有私下里的宴会,他便会带着她。
她还活着的时候,与秦昭王打过照面。
秦昭王与庐陵王不同,为人正直清廉,也不结党营私,也无谋逆造反之心,心系天下,不好女色,乃是难得的正人君子。
宴会时,人人怀中拥着美人,手里握着美酒,唯有秦昭王出淤泥不染,以茶代酒,对庐陵王的拉拢视而不见。
书生闻言,朝着秦昭王瞥了一眼。
两人刚好视线对上,书生沉吟一刻,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有急事要去做?”
秦昭王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虽不至于十万火急,也足以让他备受煎熬。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书生站起身:“我没有公子急,公子先请。”
说着,便向船夫要回了自己的船费,从舟上跃到了岸边。
秦昭王没想到书生会让自己先乘船,不禁露出感激的目光,与书生道谢后,带着书童乘上了船。
待小舟离开,流莺忍不住道:“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她还以为书生会好好利用秦昭王。
书生坐在岸边,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曦光:“一趟船一个时辰,水路要走半个时辰。秦昭王下船后,离京城还有老远。他们会经过一个客栈,秦昭王定会在那处买马,以便赶路。”
“不过那客栈是黑店,秦昭王一看就是肥羊,掌柜不会轻易放他离开。等我们到那里,他刚好被抢完。”
流莺瞪大了眼,好奇道:“你怎么知道那是黑店?”
书生平静道:“掌柜是我祖父。”
流莺:“……”
两人相对无言,一直等到第二趟船来,书生扬着头,看向河岸远处波澜的余晖:“要天明了。”
流莺生前没来过此处,死后就被禁锢在书生院中那一寸方圆之地,还是第一次瞧见这般美的风景。
她立足在小舟上,眺望着远方,眼中充满着期望,久久没有说话。
下了船,随着书生到了那客栈,果不其然,秦昭王被抢了个精光,连身上名贵的衣物都被撕扯了下来。
他与书童两人,被捆在了客栈后院里的马厩里,当书生赶到时,两人身上都沾满了马粪,味道刺鼻,难以靠近。
书生有些诧异。
他以为秦昭王能文会武——毕竟是皇子,养在宫中请了教习的太傅,怎可能柔弱至此。
流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小声道:“他从小身子孱弱,迎风咳血,拉扯一条赖命活着,先帝便没有要求他习武。”
书生看了她一眼:“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一听这话,流莺连忙噤声,生怕书生追问她的过去。
秦昭王见到书生,在马厩里挣扎起来,书生早已经跟祖父打过招呼,将秦昭王的身份告知。
祖父自知闯祸,慌忙丢下抢来的东西,带着手下伙计离开了客栈,约莫是要换地方开黑店了。
“公子……公子怎么在此处?”书生佯装惊讶,连忙上前解围,也不嫌弃秦昭王身上的马粪:“我想到京城去,路过此地,本想找掌柜讨碗水喝,不想客栈内空无一人。”
秦昭王心中犯着嘀咕,知道客栈里的人大约是抢了他之后,在他随身物品里看到了象征他身份的令牌,担心东窗事发,才跑路了。
书生两次相助,令秦昭王对书生心生好感,他感激地对书生道了谢,先让书童去翻找换洗的衣物,而后去厨房烧了热水。
直洗了五遍,秦昭王仍觉得自己一身马粪味,但他着急赶路,只得忍了下来。
好在掌柜虽然带人跑路了,马厩里的马还在,他的物什也没有丢。
客栈养了两匹马,秦昭王见书生的模样,便知书生不会骑马,体贴道:“你也要去京城,不如我与你共骑一匹马。”
书生没有拒绝,三人一魂便骑马离开。
秦昭王虽不善武,骑马的技术却不错,原本要行一日半的路,只十个时辰便到了。
还未到京城外,书生远远便看到大批流民。
他们衣衫褴褛,身上脏污不堪,野草中掩盖着腐烂发臭的尸体,血迹蜿蜒满地,连空气中都泛着浑浊。
流莺哪里见过这阵仗,书生瞧不见,她却能看到漂浮在空中阴恻恻的黑气——那是死去亡魂的怨气。
她有些害怕,对着书生说了一句:“你跟着秦昭王进城,莫要在此地过多停留。”而后便钻进了桃木枝中。
此乃特殊时期,城外堆满了流民,若是旁人想进城,自然不容易,但秦昭王不同,谁也不敢拿秦昭王的性命开玩笑。
书生本以为秦昭王会亮出令牌,一路杀进京城,但秦昭王却勒马停在了城门前,目光落在无处可依的流民们身上。
他在寻找着什么。
视线一路掠过,直到在人群中,寻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书生循着目光看去。
那是个姑娘,约莫十六七的样子,脸上不见稚气,唯有不符年龄的沉稳与忧心。
“鞠鞠——”秦昭王策马朝着女子奔去,不见生分,口中唤着她的乳名:“你果然在这里!”
沉鞠抬头看向他,眼底有着愕然与藏不住的慌乱无措。
秦昭王身体孱弱,国师说他该去风水好的地方养身子,先帝便将秦昭王谴去了封地。
沉鞠父亲是秦昭王封地的县令,偶尔一次秦昭王在县令府中作客,见到了沉鞠,这年画娃娃般的小姑娘,让十三岁的秦昭王一眼倾心。
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后来便是先帝驾崩时,秦昭王被召回京城守孝三年。
若非此次秦昭王的封地起了瘟疫,他担心沉鞠的安危,也不会不顾性命,偷偷跑回了封地。
只是回了封地后,秦昭王才知道,县令染病而亡,年仅十七岁的沉鞠接过父亲重担,率着城中百姓,逃往了京城。
沉鞠已经饿了整整三日,身子摇摇欲坠,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疲惫。
秦昭王眼中盛满心疼,他要从马上跃下,却被沉鞠阻止:“快走,快走——”
这些熟悉的百姓们,已经被饿的丧失人性,在活命面前,没人在乎马上的人是谁,他们饿极了连自己的孩子都吃。
若不是沉鞠学过武,身上又有匕首防身,早就被他们活活吃了。
她喊得撕心裂肺,秦昭王终于发现流民的不对劲,他仍不死心,想要带沉鞠一同进城,流民已是耐不住朝着高大的马儿腿上咬去。
这一举动,惊得马儿扬起前蹄,晃得书生险些跌下马去。
秦昭王抓住了书生,被马儿带着超前奔去,他控制不住受惊的马,只好对着京城守门的侍卫亮出令牌,大喊道:“吾乃秦昭王,速速开门放行——”
侍卫们见那令牌,迟疑过后,还是打开了小门放行,有流民跟着往里冲,被侍卫们拿剑呵止住。
秦昭王进了京城,却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书生虽不知秦昭王与沉鞠的过去,也能瞧出秦昭王对沉鞠的欢喜。
方才入门时,秦昭王已经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书生便也不再装作不知情。
一入城,书生便从马上跃了下去,他跪在地上,朝着秦昭王叩头:“草民扬柳,有冤情要上告。”
秦昭王恍惚一瞬,看着书生反应过来:“什么冤情?”
书生找了个隐蔽之处,一五一十将庐陵王散播瘟疫,又想借势造反的事情说了出来。
秦昭王听得眼睛瞪得老大:“你说什么?!”
书生又重复了一遍。
秦昭王沉默起来。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他抿着唇,许久才缓缓道:“帮我一路,便是为了进城告状?”
书生点头。
秦昭王又问:“你可有证据?”
书生迟疑着,将自己与林大哥偷听到的内容说了出来:“庐陵王书房中,藏着与人勾结的来往书信。城南还有一处破庙里,有庐陵王命人打造的兵器。”
“庐陵王与皇上乃同胞兄弟,一母所出。太后最为护短,你冒然上告,怕是会惹得太后迁怒……”
书生听出了秦昭王的言外之意。
他去告状,就算庐陵王被惩处了,太后也不会轻饶他。
但这又如何,书生来之前,便抱了必死决心。
书生笑道:“多谢王爷忧心,草民不过贱命一条,若能换得太平,便死得其所。”
听闻此言,秦昭王不禁多看了他几眼,脸上带着些赞赏之色:“你放心,若你所说属实,我定会力争护下你。”
两人达成一致后,秦昭王策马回了京城的住所。
书生暂时安顿在了秦昭王的府中,秦昭王一日都忍受不了自己心爱之人身陷险境,他迫不及待带上书生,想要入宫觐见皇上。
书生不好穿着破旧的衣裳入宫,便沐浴更衣,换上了秦昭王的衣物。
他更衣时,随手将桃木枝放在了浴桶边的凳子上,与秦昭王走得匆忙,却也忘了流莺那一茬。
而流莺奔波一路,早已耐不住睡熟。
待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漆黑的屋子里,噩梦般的回忆顿时袭上心头。
没人知道,被关在钉死的棺材里,悄无声息地窒息而亡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哪怕是自刎,又或者被毒死,被淹死,都好过这种漫长而无声的死亡。
直到那一刻,流莺才知道,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
她瑟缩在浴桶旁,身子缩成一个团,双臂抱着膝头,浑身止不住颤抖着。
黑暗将她吞噬,静默流动的时间令她无法喘息,恐惧的泪水溢满眼眶,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又或许是一个时辰,她在漫长漆黑的夜里煎熬着。
而后突然照进了一道光。
门被书生推开,几乎是顷刻间,流莺扑向了他,用那虚无缥缈的魂魄,拥住了书生。
她死死地抱着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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