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沈家郎君又遣人送礼来了。”

    景珠正在暖榻上缠着丝线,抬头就见到红蕊手中抱着一副画卷和一方木盒,她倒也见怪不怪了,  并未起身,只等着红蕊把礼物拿到面前来。

    “这次又是什么?画吗?”

    等到红蕊把东西放到榻几上,  景珠伸手拿过那副画卷,  将卷轴从锦袋里抽了出来,展开,  霎时一副美人持扇侧卧图便映入她眼帘。

    画技精湛,  惟妙惟肖,景珠一眼便认出画中的人是她自己。

    红蕊也在一旁惊叹,“这画想定是出自沈郎君的手笔,画我家娘子画得可真好。”

    指尖拂过画卷中人如云缕般的发髻,景珠抿了抿唇,  一双杏眼里,  笑意潋滟。

    将画卷搁在一边,  景珠随即又打开那方形玉盒,只见里面是一块青绿色的鱼形样式玉佩,玉质上乘,鱼眼睛是一颗淡红色的宝石铸成,鱼尾翘起,雕鳞精细,是不可多得的非凡品。

    景珠将那玉佩握在手里细细把玩,  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觉得这玉佩应该是一对。

    将玉佩放回盒子里,景珠才发现盒子底下还压着一张花笺,将其打开,  墨色写就的行书行云流水,“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放荡。”景珠脸颊绯红,嘀咕一声,手上却是将那花笺细细叠好,生怕弄出一丝褶皱。

    红蕊看在眼里,暗中偷笑,她家娘子不知何时竟也学会了口是心非。

    将画卷收起,景珠嘱咐红蕊把画卷放到画瓶中好生收好,随即盯着自己手边绣篓里已经绣好的一只深蓝色荷包发呆。

    他送了她这么多东西,她却还从未送过他一件礼物,景珠咬了咬唇,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喊来红蕊将那只绣好的荷包送了出去。

    平安也不知被他家主子派到景府送礼送了多少次,然而每次回去都是空手而归,他家郎君嘴上不说,但从小就伺候在郎君身边的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多少是有些失落的吧!

    但他郎君嘱咐过不许他乱说话,所以平安除了规矩的送来礼物倒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次送完礼之后都会在景府门前稍停一会儿,盼着里面那位娘子,他家郎君的心尖尖,能够早日良心发现,也回赠给他们郎君哪怕一心半点的心意。

    不曾想今日还真叫平安给等着了,原本已经准备打马走了,那个看起来有些胖嘟嘟的丫鬟竟然急匆匆的冲了出来,叫住了他。

    “等一下,我家娘子有东西要给你们郎君!”红蕊一手拿着一只锦袋,一只手提着裙摆小跑到了门口,看见平安时停下喘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人还没走。

    平安刚策了马,这时也急急拉了马绳,将马头扯得高高扬起,一声嘶鸣,马蹄重重的踩踏在地面上,神色冷厉,姿态昂扬,将红蕊看得一愣一愣的。

    想不到这人的马术还挺不错的,心里这般想着,平安已转瞬到了红蕊面前,一脸期待的看向红蕊手里,期待道:“你手里这个就是你家娘子送给我家郎君的东西吗?”

    红蕊点了点头,随即把东西递给他道:“仔细拿好了,可别掉了。”

    “嗯,我知道,那我就先走了!”平安将东西好生挂在腰上,随即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不到一会儿便回了沈府,一进府门,就直奔舒和院。

    沈清河就住在舒和院,这院子与旁的院子不同,别的郎君院子里大多是些梅兰竹菊,品性高雅的赏景植物。

    偏生他们家郎君的院子里种的是牡丹芍药,爬藤蔷薇,招蜂引蝶的玩意儿,一进来还以为进了哪家女郎的院子,眼前是五彩斑斓,鼻尖是撩人香气,得亏他们郎君心性坚毅,没被这些花啊草的给带偏了去。

    平安到了正院书房时,沈清河正在跟人下棋。

    沈清河执的是黑棋,执白棋的是一个头戴黑色幞头,身穿白色大袖长袍的男子,对方面容周正,一身的书卷气,与沈清河有说有笑。

    平安急躁的步伐缓了下来,恭敬的对着人行礼,“郎君,杜家郎君。”

    “是平安啊!”杜盛泽略略回头,看见平安后随口道:“你家郎君又派你出去为他鞍前马后了?”

    杜盛泽本是一介白丁,年幼之时幸得沈清河举荐,进了沈家商行做事,他足智多谋,于生意一道上有自己独特的眼光和嗅觉,现已经成长为沈清河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知道对方是打趣,平安也没有失礼,只道:“沈家郎君言重了,鞍前马后谈不上,做的都是奴分内之事。”

    杜盛泽笑了笑没说话,沈清河身边的人都被他管教的极好,平安看上去是个不靠谱的,实际上心思细腻,极为护主。

    此时棋盘之上,黑子白子厮杀,只差几步便可决出胜负,沈清河随手放下一枚黑子,看向平安,“东西送到了?没事就下去吧!”

    平安赶忙将别在腰间门之物双手呈上:“郎君,景娘子给郎君回了礼。”

    杜盛泽略略思索着放下一枚白棋,耳边只听得平安这么一说,随即沈清河手中的黑子就放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杜盛泽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将手中捻子放回棋篓,无奈笑道:“沈兄这一子未免太不留情了些。”

    说完他便从榻上站起身,整了整衣袖,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道:“也罢,既已分出胜负,商行还有要紧事等着我回去处理,那我就先离开了。”

    沈清河也跟着起身,冲着人略微颔首后对着平安眼神示意道:“平安,送杜兄出去。”

    平安领命,还不忘将手里的锦袋放置在榻上,随即招呼着杜盛泽从正门出。

    待人走后,沈清河便拿过那锦袋,好奇的打开,就见里面放着一个深蓝色的香囊。

    他将香囊取了出来,握在手心,仔细把玩,香囊绣工精致,用得是最上等的缎面,绣的是白色梅花纹,尾部还坠着长长的蓝色流苏。

    沈清河握了一会儿觉得隐约闻到一股香味,便拿起香囊放置于鼻尖,那香味正是从香囊中传出,而且……

    沈清河眸光一亮,又深深嗅闻了一次,这次算是确定了,这香囊上的香味与他家小娘子身上的香味是如出一辙。

    不知想到什么,沈清河盯着香囊的封口略略思索,随即将香囊打开,便见里面是一张折叠好的粉色花笺纸。

    一打开就是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我心似君心。”

    沈清河盯着花笺纸看了一会儿,唇边的笑意越绽越深,过了许久才将那深蓝色的荷包妥帖的挂到自己腰间门,还仔细捋好每根流苏的丝线。

    等到平安送了人回来后,他家郎君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马场那匹新送来的枣红,赏你了!”

    平安大喜过望:“?!”

    *

    时值仲春之际,街头巷尾最叫人提在嘴边的八卦事便是富商沈家和景家的联姻事宜,一连纳吉问征下聘等流程过去后,两家的亲事便被迅速定了下来,婚期就在四个月后,速度之快让人讶然不已。

    前头这位景家三娘子还在相柳人们的嘴里是难以择婿嫁不出的那种,谁料人家刚过了及笄之礼亲事就尘埃落定,未婚夫还是相柳商会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不知羡煞了多少相柳仍待字闺中的闺秀们。

    一晃眼就到了八月初,梅雨季一过,知了在树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景府院子里的丫鬟仆婢们都拿着长棍扎好的网兜,伸长了网着树干上栖息的蝉虫。

    有没有羡煞旁人景珠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大热的天要裹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简直就是受罪。

    婚礼是在夜间门举行,一过了午时景珠就被身边人接连有序的装扮了起来,前来绞面的婆子拿着一根细长的棉线在景珠脸上上下左右来回拉扯,为她去除额边鬓角的汗毛。

    这个过程并不舒服,甚至有些刺痛,幸而景珠肤质细腻,发际分明,几乎没有汗毛。

    绞面的婆子只弹了两下便收了线,还一迭声儿的夸赞景珠的姿容秀美,一直在景珠身边帮着装扮的景夫人被哄得喜笑颜开,给了那婆子不少赏钱。

    等到彻底装扮好,景珠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宝蓝绿的头冠,绿底镶蓝边的婚服,精心描绘过的一眉一眼,涂了鲜红口脂的朱唇,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精致完美,只是仍然掩藏不住她眉宇之间门的那抹担忧。

    她的选择是对的吗?她忍不住问自己,镜子中的人无法给她答案,答案只能靠她自己去探寻。

    看着装扮好的女儿,景夫人已是泪洒衣衫,又连忙用帕子拭去,今日可是她女儿的大喜日子,可不兴掉眼泪!

    景珠看到景夫人眼眶通红,景珠也忍不住想要落泪,景夫人却是握住她的手道:“可千万别哭,不吉利,就算是哭也要笑着哭知道吗?”

    景珠点了点头,把眼里的泪水生生憋了回去,随即对着景夫人叫了一声娘亲。

    景夫人感慨万千的应了,随即拉着景珠开始说些体己话,说了半晌又从一旁拿了一本册子过来递给景珠,让她看。

    景珠好奇的打开册子看了一眼,登时脸色爆红,“娘!”

    慌忙叫了一声,景珠把册子盖上再不肯看了。

    景夫人笑着摇了摇头道:“娘知道你害羞,但娘是过来人,你看了这册子懂得多些,到时候吃得苦头就少些,还有一些利于生子的姿势……”

    “好了娘,我知道了,您别说了好吗?”景珠实在羞臊,偏过头去不肯听了。

    景夫人无奈的笑了笑,也不再提避火图的事,她家珠儿还是太小了,这么早就要嫁人叫她如何放心的下,还好,嫁得不远,若是要回家,随时都能回来,也不至于要忍受母女俩常年分隔两地之苦。

    太阳很快落山,府中到处挂着大红色的喜绸,迎亲的队伍已经在门口侯着了。

    景珠手持孔雀翎羽扇,被丫鬟搀扶到宴客的正厅,跪下叩首拜别父亲母亲,景夫人强忍着泪,就连素日不苟言笑的景父都微微别开了眼。

    拜别双亲之后,景珠便由自家二哥背着出了府门,亲自送上了来迎人的花轿。

    敲锣打鼓声奏响了喜乐,鞭炮声噼里啪啦热闹喜庆。

    沈清河今日亦是一身湖绿喜服,头戴黑色冠帽,周身气质傲然,俊逸非常。

    他骑在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上,喜炮声响起时就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娘子被景家二郎背在背上走了出来。

    她像是也看见了他,竟还调皮的拿起扇子故意阻隔了他的目光,不让他窥得一丝一毫。

    沈清河暗暗握紧了马鞭,目光幽然,现在不让他瞧,等到晚间门总能瞧个一清二楚。

    迎新妇,跨火盆,到了沈府时景珠还有些紧张,跨火盆差点出了岔子,全靠身旁的人牢牢的支撑住了她,温热的大掌赋予她力量,让她稳住身体的同时,一直紧张不安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三拜之后便是送入洞房,景珠也正式从景家女变成了沈家妇。

    沈清河跟着她到了洞房,只是眼下还不是歇息的时候,他还要出去宴待宾客,此时进来则是为了与她共饮合卺酒。

    景珠坐在床边,手中还握着羽扇,微低着头时便感觉那人向自己靠近,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她扇柄的上半截,微使了力道便拿走了她的羽扇,景珠也顺势抬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人映着清浅笑意的面容,一身华装,腰瘦腿长,看上去倒是要比她这个新娘子还要艳上三分,

    景珠羞涩的挪开视线,下一瞬便听到一道道带着惊讶意味的吸气声和些许笑意,闻声看过去才发现他们的房门和窗口都挤了不少人,大的小的全都一脸喜色,还有的在小声唤她小嫂嫂。

    沈清河见她望过去,也跟着看了一眼温声解释说:“都是亲戚,吵着闹着要看你。”

    景珠自然也知道这茬,闹洞房嘛!她柔柔笑着没说话,随即给红蕊使了眼神,让她把早就准备好的喜银和喜饼分发出去,算是全了她这个新妇的礼。

    打发了亲戚,剩下的便是合卺酒,沈清河让人呈了酒具上来,两人分坐在床头两侧,展臂交腕,共饮合卺酒。

    景珠不胜酒意,一杯酒下肚就有些上脸,脸颊红红的望着沈清河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把沈清河看得都想直接留下来就寝而不是出去宴待宾客了,最后实没忍住,搂着人亲昵一番后才撩袍起身道:“夫人稍待,我去去就回。”

    随即又吩咐屋内的丫鬟婆子道:“来人,伺候你们夫人用膳洗漱。”

    红蕊本就是景珠的贴身丫鬟,这次带过来的陪嫁也有好几个,不过景珠最信任的还是她。

    因为喜服繁琐,不方便如厕,景珠自午时起就没怎么吃东西,此时已然饿的前胸贴后背,还不待吩咐红蕊让下人备膳,那边已经有丫鬟捧着各色珍馐进得房来。

    红蕊问过后才知是郎君早就备下的,景珠闻着香味便已经食指大动,赶忙让人替她去了沉重的头饰,坐到桌前,用起了晚膳。

    景珠饿坏了,吃了不少,又加上饭菜可口,合她心意,她就忍不住贪吃了些。

    还是红蕊看不过去了进行劝阻,隐晦的提及待会儿的东方事宜,景珠才不好意思的停下筷子。

    刚放下筷子,内室的珠帘便被人掀起,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伴着低沉悦耳的嗓音在室内响起。

    “无碍,想吃就吃便是,吃饱了,带你出去转转。”

    沈清河走至桌边,随即在景珠身旁坐下,景珠都还有些不自在,他却全然没有,对她的态度已然十分亲昵。

    “怎么瞧着瘦了些?”沈清河仔细盯着人瞧了一会儿蹙了蹙眉,又亲手替人盛了一碗汤放置她手边,“再喝碗汤。”

    这汤鲜美,景珠刚刚已喝过一碗,此时已是喝不下了,便开口道:“已经喝过了喝不下了。”

    景珠说完又想起娘亲的话,出嫁之后要时时顺从郎君心意,以免惹得郎君生怒,登时有些后悔拒绝了他的好意,他不会生气吧?

    景珠小心抬起头便撞上身旁人星月一般的眸子,他没有一点生气的迹象,反到笑着握住了她的手道:“那便不喝了。”

    景珠收回视线垂眸,抿着唇不说话。

    沈清河盯着她的侧颜,眼眸微闪,随即抬头看向屋内伺候的人道:“把这些撤了,都下去。”

    沈清河的院子里向来都是他说一不二,伺候的下人们很快收拾好了离开了屋子,就连红蕊也在景珠的示意下跟着离开,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把下人都赶走,景珠以为沈清河是有什么话想说,岂料丫鬟们刚离开,她整个人就从座位上被人抱到了怀里。

    “夫君!”景珠慌乱的捉住沈清河的衣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嘴里的称呼也脱口而出。

    沈清河动作一顿,低头看她,“唤我什么?”

    “夫……夫君啊。”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景珠迷茫的眼神看着他。

    沈清河勾了勾唇,大手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一手抓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把玩,开口道:“既知我是夫君,今夜怎的对我这般生疏?”

    景珠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回答,全然不知脸上的仓皇不安之色已然尽显。

    沈清河心下叹息一声,不再逗弄于她,只神色认真的沉声道:“你既嫁于我,那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夫君,你有什么事与我直说便是,不必有什么顾忌,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会疼你爱你,护你,予你平安喜乐。”

    “只此一条,不要怕我,好吗?”沈清河抵着人额头喟叹道。

    景珠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这番话,在她还在为以后的生活彷徨不安时,他已然看穿脆弱的自己,并给出郑重的承诺。

    心下没有感触是不可能的,景珠承认自己被打动了。

    看着眼前人俊朗的面容,她忍不住伸出指尖轻抚,在对方贴着蹭上来之时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柔柔伏在他肩头,眼睫垂下,轻轻“嗯”了一声。

    你若予我平安喜乐,我自与你相伴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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