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五岁的时候,  府里送来了几个男童,说是依靠景氏而生的其他低末氏族的孩子,用来陪伴府里的几位哥儿读书玩乐。

    沈思年就是其中一个。

    彼时他也才六岁,  是所有送来的孩童中年岁最小的,也是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他天生聪颖,跟在景府的几位小郎君身边一同学习,君子六艺,  无一不通。然因年岁尚小,  不知遮掩锋芒,很快为其他孩童所妒。

    蓄意捉弄,欺辱、陷害,  让他在景府的生存日益艰难,  他人都冷漠的袖手旁观,  只有一人对他施以善意。

    那是一个杏花落满头的季节,  沈思年因为床铺被人故意弄湿,  夜里春寒,早晨醒来时他就感觉到头晕乏力,  不得已只能跟学堂的夫子告假,  踉跄返回住处时终是体力不支晕倒在了不知名的院子里一颗杏花树下。

    等他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哥哥长得真好看,  娘亲可以让他陪我玩吗?”

    “哟,  我们囡囡是看上这个小郎君了!”景氏主母慈善又柔和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顿时引起屋内其他婢女们的娇笑。

    而被调笑的人则娇羞着埋进主母的怀里,景氏主母一脸疼爱的抱紧这个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女儿,  开口:“好好好,  我们囡囡要什么都行,就让他陪你玩。”

    就这样沈思年还没有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就从郎君们的陪读变成了景氏唯一的嫡女,  景昭的侍童。

    那一年,沈思年九岁,景昭七岁。

    做郎君们的陪读,表面荣光,实则受尽欺辱。

    沈思年之前吃了教训,待人便不再真心,说话做事也带上了一层面具,他很聪明,懂得如何讨人欢心,又生的好看,所以将景氏唯一的嫡女迷的团团转。

    他知道自己是在利用她,利用她让自己,自己的家族过得更好。

    可她待他是那样好,给他想要的一切,无人再敢欺辱他。

    甚至在景氏主母提出让他给她做童养夫的时候,她竟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童养夫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无疑是有些耻辱的,沈思年在知道这件事时也是羞愤难当,可一瞬间的难堪过后,内心竟涌起了丝丝窃喜。

    这让他感到恐慌,却又无法抑制。

    沈思年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可日日相对,又怎会不生情丝。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果能够将那颗高悬的明珠握入掌心,那么入赘景家也并无不可。

    沈思年默认了自己童养夫的身份,也待景昭越发的温柔似水。

    只是即便是童养夫,也要顾忌景昭的名声,沈思年长到十四岁便搬出了景昭的院子。

    恰逢母丧,沈思年必须返回本家替母守孝三年,离开时与景昭相见,说让她等自己三年,千万不要忘了他。

    他还记得她回答时是笑着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牵动着他的心,她就站在那里,语声轻柔的说:“郎君且安心,昭昭等你回来。”

    沈思年回了本家淮阴,淮阴与洛阳相距较远,车马慢,纸书通信也需一月。

    他总是日日写信,却又怕牵引她神思,劳累病体,只每月寄出一封,询问她身体病情,给她讲淮阴趣事,送她好玩珍物,几页信纸,满是诉不尽的相思离愁。

    每每得她回信,总要日日拿出,反复研读,知她一如自己般思念,便心中安定,情愫澎湃,恨不得策马而返。

    他本是端方君子,却因她,变得犹如女子,耽于情爱。

    冬去春来,漫长的三年总算过去,沈思言迫不及待的想要折返,他的昭昭也快到了及笄的年岁,他应亲手送上贺她及笄的礼物才是。

    车马已然备妥,终于抵达洛阳之时,沈思年却被请在外院歇息,因为府中正在筹备嫡女景昭的及笄礼,不宜请客进门。

    沈思年虽迫不及待的想要见景昭,却也知道礼不可废,便在外院安心等待。

    两日后,景府来了人,是熟识,经常替景昭送信。

    来人这次没有带信来,带的却是一纸解契书。

    她要解除他们的婚约,她不要他了。

    沈思年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怎么可能呢,明明之前她还与他通信,她说她思念自己,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要他了呢?

    “你们娘子还说什么?”沈思年拿着解契书,失魂落魄的问。

    送信的小厮说:“娘子看了你的画像,觉得郎君眉心红痣过于妖异,娘子不喜,特送来解契书,此后郎君与她再无瓜葛。”

    “就因为这颗红痣?”沈思年近乎错愕的抚了抚自己的眉心,反应过来竟是苍凉的大笑出声,“荒谬!我不相信!昭昭不会这样对我的,不会!”

    眉心红痣是在他回到本家之后渐渐显露出来的,一颗红痣而已,怎么就能引她对他厌恶至此,说出如此狠心的话来,简直荒谬至极。

    “我,我要去找她,对,去找她问清楚。”沈思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从地上爬了起来,就要出门,站起身时,身形却刹那一僵。

    他瞳孔涣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去,左胸破了一个洞,有红色的液体从那个洞口中翻涌而出。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把那个洞口给捂住,可鲜血却源源不断,流满了指缝。

    背后小厮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来自阿鼻地狱。

    “娘子既然不要你了,那么你的存在就会成为娘子的污点,污点只能被处理掉,安心上路吧!”

    匕首抽出的声音,沈思年口中也流出鲜血,身体失去控制,直挺挺的向后倒去,屋外的光影在眼中越来越小,小厮离开时丢了什么东西在他身上。

    闭眼的最后一刻,沈思年看清,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双鱼佩。

    碎了。

    再次醒来,沈思年知道自己不是人,或者直接说他变成了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鬼,但他还记得生前的一切。

    他恨景昭,他要报复。

    他去了景家大宅,可是宅子仿佛有神灵庇佑,身为鬼魂的他根本无法进入。

    在景府外面盘旋了几日后他就离开了,他知道景昭每年冬天都会去燕山,所以故意在那里等待,接近她,然后杀了她。

    沈思年知道自己化作鬼怪之后拥有常人所没有的力量,她身体本来就弱,经不起折腾,说不定马车翻了都能轻轻松松的要了她的命。

    但他却鬼使神差的没有选择那样做,心底有一个声音促使着他想要问一问,当初她为何要那样对待自己。

    他下意识用幻术遮掩了自己眉心的红痣,和容貌,又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他把自己变得与生前的他有些许相似,他想看看她的反应。

    她一定会很害怕吧!也是,做了亏心事,又怎么会不害怕呢!

    可她根本没有看见他,所以他愤怒的去了她泡汤的汤池,生出了想要溺死她的心。

    又因为看见了她的脸,迟迟没有动手。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呢,守孝三年,死后一年,整整四年不曾见过她的模样。

    她长大了,越加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可这样美丽的皮囊下却拥有一颗恶毒至极的心肠。

    她,该死!

    那一刹那,沈思言下定决心动手,她却突然站起身来,鬼魂双目也是可以视物的,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下意识慌乱转身,却也错过了杀她的机会。

    但他听见她开口,她说要来探望自己,所以他迅速回了她让他住的院子。

    那一刻,沈思年万分期待她看见自己的模样,不知道会是何等的惊慌失措呢!

    可是她来了,也看清了他的容貌,她的眼里有疑虑有恍惚,就是没有他期盼的东西,她甚至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

    无法忍受,也不想被她碰到,那会让他露出可怖的眼神,所以他假装被惊醒,与她对视。

    她毫无防备的对他释放着善意,甚至没有弄清楚的他的身份是否会对她有害。

    跟过去一样,天真的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却不知她何时就会变成一条毒蛇,说翻脸就翻脸,狠狠的咬上他一口。

    虚伪至极。

    看着这样的景昭,沈思年突然又不想立刻杀死她了。

    直接杀了她未免太便宜了她,他要将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十倍百倍的还回去。

    这一次,就让他来主导这个游戏,亲手剥下她伪善的脸皮。

    在床上养了一天,又有奴仆们的精心伺候,沈思年恢复的很快,第二天便能下地正常行走。

    有小厮送来了干净的衣物,绣了连珠纹的蓝色圆领袍,戴上黑色幞头,俨然一个风流俊俏的小郎君,偏院里的婢子们总是忍不住偷看,暗地里调笑脸红。

    沈思年病好,庄子上的管家便立即前来询问他的年岁籍贯,在此地可有亲族可以奔赴。

    沈思年谎称自己是个孤儿,逃荒到此处,并无亲族在此,孤寡无依。

    庄子管家便将沈思年情况如实上报给了景昭,景昭略略思量之后便让管家代自己询问,他是否愿意到自己院子里做一个伺候的小厮,如果不愿,便给他一些银两打发了去。

    景昭知道沈思年一定会愿意的,毕竟他现在可是满心满眼的想要报复自己呢。

    这个世界说来也是奇怪,既非严谨的古代,又非玄界,景昭只记得自己当初的任务是与男主解除婚约,让他心死神伤,之后种种,剧情要如何发展皆与她无关。

    男主会在死后变成鬼怪向她寻仇,还是她再次穿回来才知晓的,更多的信息却无从得知,甚至连男主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与主世界那边联系只被告知,因为是高等世界,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庇佑,他们不能勘测太多,她只需要达成he的目标即可。

    说实话,景昭真得很想摆烂,她这副破烂身子,走两步就得喘一下,还能活几个月都不知道,结局注定是死,这样真的能he吗?

    不过,沈思年本就是鬼魂,难道是要她也变成鬼魂和他在一起?

    人鬼恋完了继而鬼鬼恋?

    “……”

    景昭思索间,她的两个大丫鬟飞鸢和夏桃皆对她的决定感到不妥,飞鸢张了张口犹豫着说:“娘子,那位郎君毕竟是外男,咱们院子里可都是丫鬟,让他进来伺候怕是不妥。”

    夏桃则是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飞鸢的手悄声说:“飞鸢姐姐,难道你不觉得那位小郎君长得很像病逝了的那位……”

    夏桃还没说完,就被飞鸢眼神制止。

    虽然当初跟那位,是娘子主动提了解契,但是那位病逝的消息传来之后,娘子却是突然大病一场,其中种种,明眼人又怎么会不明白。

    说不喜欢肯定是假的,就是不知道娘子为何铁了心要解契。

    想到逝世的那位故人,飞鸢像是突然懂了景昭的心思,不再多言,想着不过是一个相似之人,娘子将他留下聊作慰藉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娘子心情好些,说不定对身体也有好处。

    前去询问的人很快回来禀报,说雪郎君愿意留在娘子身边,供娘子驱使,以报娘子救命之恩。

    成功成为景昭院子里的人,沈思言,很快被带去换了一身衣服,因为是娘子院里的,即便是小厮也与别人不同,穿戴上也较为精细一些。

    青色的圆领袍,里面是御寒的棉,领子手腕都裹着厚厚的黑色兔毛,就算是小厮的衣物,雪生也穿出了贵公子一般的气质。

    沈思言伪装得雪生就这样被领进了景昭的院子。

    院子里的雪比旁的院子清扫的都要干净,仿佛是怕主人摔倒,一进房间,烧的热烘烘的地龙,将室内烘的如同春日般暖洋,屏风,珠帘,山水挂画,花瓶摆件无一不精。

    沈思言的瞳孔微缩,眸光在屋内多宝阁上的一座芙蓉玉雕上凝滞,伪装的恭敬温顺的面容差点破裂。

    既然对他弃如敝履,又为何还留着他送的东西?甚至还从景府带到这别庄?

    交握在袖子里的下意识攥紧,还不待沈思言移开目光,就听到珠帘后书案前的人柔声开口道:“怎么?你喜欢这玉雕吗?”

    沈思言眸光微闪,回过神来,忙低头垂目,“奴不敢,奴只是觉得玉雕很好看。”

    “是很好看,我很喜欢,所以我不能将它赠予你。”

    轻轻淡淡的一句却令雪生怔然,喜……欢吗……

    沈思言愣神间,景昭已然走至他的身边,熟悉的暖香中夹杂着些许药香蔓延至鼻尖,他抿了抿唇就听身旁人道:“不过这多宝阁上除了这玉雕,其他的若是你喜欢,我都可以赠予你。”

    沈思言眉峰微动,嘴里话脱口而出,“娘子为何对奴这般好?”

    话一出口,沈思言瞬间有些后悔,眸色也晦暗了些许,明明对她恨之入骨,却还是如此容易被她牵住心绪,着实可笑!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景昭看着他突然说。

    沈思言顿了顿,随即垂头拱手道:“娘子有什么事吩咐即可。”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景昭微微笑了笑,随即唤来飞鸢,让她带人去内室换衣物,雪生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去了。

    换了的衣服明显比之前的小厮衣物华丽了不少,银白色的料子,吉祥寓意的图案,精致的系扣,甚至腰间还挂了成色上佳的玉佩。

    沈思言的脸色却不怎么好,只因这身衣物实在像极了他生前的穿衣风格,一针一线都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

    她这是什么意思?

    雪生眉眼沉沉的看着坐在书案后的人,又在对方望过来时瞬间掩去眸中异色。

    “你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不要动,一会儿便好。”

    夏桃替景昭挽起了袖子,又站在一旁替她磨墨。

    景昭看了坐在圈椅上的雪生一眼,随即执笔沾了墨水,又将镇尺的位置挪了挪,开始在宣纸上勾画起来。

    沈思言的内心却仿佛有一万只蚂蚁爬过,她在画他?为什么要画他?就因为他长得像他自己吗?

    画画很耗费精力,景昭的精力如今已经不能支撑她完成一副画作,只画了一半便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她不得不停住了笔。

    飞鸢和连忙上前将人扶住,夏桃则是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药丸喂景昭服下。

    忙碌的两人都没有看到珠帘后下意识捏紧了椅子把手欲要站起身来的沈思年,他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目光里满是担忧,只紧紧关注着景昭服药之后的情况。

    她的身体,竟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

    休息了一会儿的景昭依旧感觉到力不从心,便起身说:“罢了,明日再画,你先回去吧!飞鸢扶我去休息一会儿。”

    飞鸢和夏桃搀扶着景昭离去,沈思年拱手应是,却在人走后缓步行至书案边。

    画作尚未完成,仍缺了一双眼睛,可模样已然与生前的他极为相似。

    沈思年伸手去想要触摸画作又猛然收回,闭了闭眼,思绪便跟着已然离开的人一同远去。

    飞鸢仔细搀扶着景昭,夏桃则随口说起雪生换了那件衣服,“那件衣服是娘子亲手做的,刚刚忘了让雪生换下来了,要是被他穿去弄脏了可不好。”

    景昭轻柔的声音下一瞬响起:“无碍,一件衣服而已,脏了便脏了,不打紧。”

    三人身后的风倏而静止了一瞬,忽又急转而回,裹挟起一抹冬雪。

    她亲手做的衣服?为谁做的?为她倾慕的男子?

    沈思年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狰狞,可她之前所做的种种又让他心生疑虑。

    这身衣物如此合他心意,如果,如果是为他做的呢?

    想知道一切其实并不难,只要他可以附在她身上,便可以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可是沈思年也非常清楚,她如今的身体怕是他刚附身上去,她就会一命呜呼。

    沈思年不想承认自己竟然下不去手,但事实就是如此。

    既然无法对她下手,那就只剩她的侍女了。

    沈思年面无表情的跨过院门,他身上的衣物已然换回了小厮的打扮,而那套精致华丽的外袍则被整齐叠放在屋内的坐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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