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
娇柔的女子嗓音冷不丁在虞渊背后响起, 距离极近,他翻书的手指一顿,回身捂着心口道,
“传世姑娘, 下次出现时麻烦制造点动静。我身体不好, 你也不希望我哥忽然失去我这个弟弟吧。”
传世不语,垂眸瞥了一眼书名,眼底寒霜似乎比平时更深重了些:
“虞渊大人今日不去厉善塔, 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瞧你这话说的, 我去厉善塔时你们怀疑我会跑,不放心;我不去时又以为我憋了一肚子坏水。不如你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做?”
虞渊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反正该看的东西都看完了, 他袖袍一挥,大气道,
“为了能让神殿上下睡个安稳觉, 我只好去厉善塔走一圈了。”
说罢也不管传世, 将书往旁边的云朵上一扔, 便大步走出藏书阁。
这次传世却没有如以往一般立马跟上来, 虞渊诧异回头,却见她正小心翼翼地抚平书页卷皱的边角,用衣袖将虞渊碰过的地方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才重新将其放回原位。
虞渊翻了个白眼,他都没嫌弃这个女人有狐臭,她居然嫌他脏?
他从传世恭敬过头的态度中隐隐觉出几分不对,故意扬声道:“不过一个死去的神罢了,你做这些他又看不见,传世姑娘何必对关于他的东西如此恭敬?”
传世闻言蓦地抬头, 冷冷瞪着虞渊,一步一步朝他逼近,失声道:
“你不过一道引诱神走向堕落的恶念,鸠占鹊巢的邪魔,天性卑劣自私,活该受万人厌弃万人背叛,哪里来的资格评判他,评判我的行为?他原本是天下最好的神,若不是你,他才不会死,亦不会死后被你趁虚而入,分走一半的力量。”
“听你这么说,你与他颇有一段渊源?”
要激怒传世一次不容易,虞渊大脑自动过滤她骂的那串难听的词,直取重点,眯着眼问,
“不知你的这段忠心,扶旸知不知道?”
传世怒火一滞,只片刻便恢复冷静:“别妄图挑拨离间门,扶旸大人向来不在意这些的。”
虞渊只笑不语。
扶旸对外虽然总表现得完美无瑕,但他毕竟不是庙堂里死物堆砌的神像,只要会动会思考就会滋生负面情绪。
虞渊毕竟陪他最久,偶尔也能从他言行之间门窥得几分敏感好强的影子。
被别人当做替代品,他真的忍得了吗?
扶旸与魔帝勾结愚弄众生,所图不会只是简单地构陷虞渊,他真的愿意一辈子活在创世神的阴影下,甚至被变成“重生的创世神”吗?
虞渊不由开始思考扶旸将他带回神殿的真正目的。
要杀他借谁的手都可以,扶旸为何要多此一举,冒着被自己揭穿的风险将自己带回神殿呢?
除非神殿有能彻底灭杀他的底牌。
而能彻底杀死虞渊的东西,也必然能轻易毁灭扶旸。
他会不会,也在逼神殿亮出底牌?
虞渊眸色转深,不知不觉间门已行至厉善塔门前。
无数日深思熟虑的逃生计划初具雏形,他忽然转身,对传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传世姑娘,我每日的行踪你除了上报我哥以外,有没有告诉大长老之外的其他长老?”
“你什么意思?”
“我在神殿有内奸。”虞渊轻轻朝传世眨了眨眼,笑起来时右半边酒窝深深,颇有几分人畜无害的孩子气,“你信吗?”
传世对上这张和扶旸一模一样的脸,不适应地后退半步。扶旸所有情绪一向都是淡淡的,断不会如此嬉皮笑脸,不知所谓。
她没有回答虞渊的问题,沉默地随他走进厉善塔内。
之后几日里,神殿因虞渊口中的内奸之事人人自危。虽然没人愿意相信虞渊有能安插内奸的人缘,但大长老谨慎起见,还是清理了一大批人。神殿一时间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虞渊日子过得却分外悠闲。
从那天起,他似乎放弃挣扎,每日出门都会薅一团天上的云彩带入厉善塔,在众妖魔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中怡然走上九十四层,来到火池边,将大团云彩撕扯成一缕一缕的轻絮,投喂给天地初开时的第一缕火,一喂就是一整天。
一副摆烂姿态。
直到某日,虞渊在厉善塔内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拿云喂火。
与此同时,厉善塔塔身上一扇隐蔽的小窗间门,一团团浸满灵力的云连成一排,从窗口挤了进去,飘向九十四层火池,如一条引线般将燃烧的火种引出厉善塔。
传世面色一变,连忙拽着虞渊走出厉善塔。
二人出去时,只见此时明明该是正午,但火烧云却布满整个天空,万里晴空被火蒸成一片晦暗发黑的闷红,如一个天地将倾的逢魔时刻。
“你到底……”
“轰——”
一声震彻天地的轰鸣打断传世的问话,紧接着热浪如横刀扫来,一波接着一波,直将二人扫飞出去。好在虞渊在事发前一刻提早调动神力护体,又在爆炸来临之际整个人闪身躲进厉善塔内,才不至于显得这般狼狈。
厉善塔受余波影响剧烈摇晃,抖落大块碎石,仿佛随时可能倒塌。整座塔内群魔躁动,纷纷开始用灵力轰击宝塔,妄图逃出升天。
虞渊不动声色从混乱中抽身,临走前好心地用神力加固塔内封印,让厉善塔看着摇摇欲坠,实际怎么也倒塌不了。
深藏功与名。
厉善塔外,热浪余波消退后,只见火烧连云的尾部,原本桂殿兰宫庄严屹立的地方,此刻已化为一片火海。
神殿,炸了。
“真狠呐。”虞渊面对此番壮阔之景,情不自禁地喃喃。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传世没有虞渊机敏,爆炸余波来临之际慢了一步,被虞渊反手关在塔外,此刻倒在地上,满身狼狈。
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虞渊身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为什么他还是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犯下如此恶行?
难道真的有所谓内奸存在?
虞渊摸了摸鼻子:
“我哥和我心有灵犀,对我真好。”一口口巨锅从天而降,连反应的时间门都不给,愣是将他武装得刀枪不入,无从辩白。
“不可能,扶旸不会做这种事,你到现在还想栽赃他!”
虞渊懒得理她,趁着神殿如今乱成一锅粥,无暇管他,此时不跑,等他们反应过来,不管炸神殿的究竟是谁,完蛋的都一定是他。
想到这里,他抱紧自己,逃得飞快。
刚逃两步又想到什么,回过神来,一脸严肃地盯着传世。
传世被他目光看得发毛,却见虞渊忽然朝她伸手。
然后将她身边长明不灭的宫灯捡走,嘴里还不忘自言自语:
“好东西,一看就知道值不少钱。”
还未等传世反应,他又逃成一阵风。
……
*
“……虞渊!”
永不熄灭的火海将神殿燎成一片废墟,若不是扶旸及时用神力强行镇压,此间门怕是只剩飞灰几许。
大长老的胡须被火烧得参差,看着在九重天上屹立千万年不倒的神殿在他手中变成如此残破模样,胸膛剧烈起伏,怒极之下竟喷出一口鲜血。
扶旸连忙上前搀扶,悲悯的面容上头一次露出几分无措:
“大长老,小渊他不是有意……”
看着这人间门地狱一般的场景,他终究还是将话语哽在了喉头。
“扶旸大人不必劝了。此子天性本恶,即使再如何努力教化,怕也难以向善。更何况他还犯下如此滔天恶行!您不只是他的哥哥,更是天下的神明,若继续袒护他,世间门遗祸怕是更深远矣。”
大长老闭上眼,一瞬间门像衰老了许多岁,再睁开眼时,眸光已被仇恨覆盖,就连语气也嘶哑得如同恶鬼,
“来人,去请‘尽黄泉’来,老夫要亲手诛灭此孽畜!”
他话音刚落,扶旸忽觉自己脚下的土地传来异动,一寸寸土地被纵横的锋锐之气割得龟裂开来。
九幽地动,苍穹色变,地上纵横交错的口子间门,忽然汩汩地冒出黑水来。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些黑水竟是怨气过于浓郁凝结而成的。
扶旸从来没想过神圣庄严的神殿之下,竟然深埋了如此多的怨气。
无数怨气黑水持续涌动,将一柄颜色苍白的骨刀送了上来。
在骨刀出来的那一刻,周围温度降低,火势减小,饶是扶旸也打了一个冷颤。那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寒冷和邪异,就连神也会感到颤栗。
“这是尽黄泉?”扶旸的目光闪了闪,垂着眸子不经意问,
“穷碧落不是被小渊……虞渊带走了么,尽黄泉又是什么?”
大长老拒了扶旸的搀扶,上前两步,深吸一口气勉强握住骨刀:
“天下皆传穷碧落乃弑神之刃,但事实上,它只是‘神之刃’——当初创世神尊亲手打造的随身佩剑而已。真正杀死神明的东西,出自于他自身。”
“原来尽黄泉才是《创世神本纪》上真正的弑神之刃。”
在大长老看不见的地方,扶旸垂着眼睫,唇角轻轻提起,露出一抹有些渗人的笑意,
“原来是这样啊……”
*
虞渊一路畅通无阻,安然地穿越八重云海,只差最后一层便能抵达人间门之际,脚下云海忽然变了颜色。
风雷涌动之间门,天空忽然裂开一个缺口,九重天上一股森寒杀机骤然锁定他。紧接着,一把通体苍白的骨刀从天而降,朝他斩来。
虞渊大骇,运转身法全力躲避,然而那骨刀却像嗅到腥味的狼一样直直追着他不放。他不敢大意,运起所有神力抵挡,一点点削弱骨刃来势。
强横无匹的神力将其挡住一瞬,下一秒却像是被它蚕食一般,不再起任何作用。
最终,骨刀穿破重重阻碍,刺入虞渊血肉。
鲜红热血洒向云层,如一场细密的雨。
心脏还差一寸便被刺穿,但千钧一发之际,本该穿胸而过的骨刀却像被一股未知的力量阻碍着一般,不仅不得寸进,还被一寸寸从他心口逼了出来。
虞渊看着掉在地上的骨刃,大惑不解,但耳畔已听得追兵将至之声,他捂着自己发冷的心口,一步一踉跄地走下最后一层云海,重见人间门城池,秀美山川。
三百多年前,离兄出走的恶神挣脱束缚,在第一眼见到的人间门草地上快乐地打着滚,游戏人间门几百年,却不知何去何从。
三百年后,从神殿逃出来的普通人虞渊一步一步朝家的方向走。他脚步很坚定,一次也没有回头。
哪怕周身越来越冷,哪怕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看着昆山所在的方向,从云海间门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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