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严之声如同涟漪,  在空旷冷清的大殿四面回荡。深黑玄武岩柱旁,轻薄鲛纱无风自扬,飘逸的帘角似水一般轻柔地拂过虞渊面颊。

    满室烛火摇曳,  虞渊却一动也不敢动。

    不,与其说不敢动,  不如说是动不了。

    在上位者铺天盖地的威压以及蛇一般冰冷的杀机缠绕下,  虞渊甚至连张口瞎掰都做不到——魔帝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直到如今,他的大脑仍然在飞速思考自己究竟哪里暴露了。

    毕竟他从进殿到现在连一句话都没说,魔帝却笃定地称他不是丁纵,  总不可能是因为他左脚先迈进殿门这种扯淡理由。

    而他来到魔界之前,也先用了仙盟派发的高级法宝模拟丁纵气息,甚至有意无意展露出一些丁纵特有的小动作,  绝不可能一照面就暴露。

    那么剩下的原因无非就这么几个:

    魔帝在故意诈他;

    但这样他便没理由不让自己说话,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仙盟安插在魔族的卧底里也有魔族安插在仙盟中的卧底,  双方互相渗透成了筛子,  有人把他卖了;

    但魔帝没必要开口对他废话一句,  应该直接把他灭了,  或者干脆不拆穿,留着他反为仙盟传递错误情报才能将利益最大化。

    脑海中闪过的理由千千万,  最终排除所有一切不可能,剩下唯一的可能更加扯淡——

    拜欠揍修士多年暗戳戳上眼药的可耻行为,  魔帝对丁纵这个下属的能力和态度极度不满意。他想杀丁纵,于是在所有荒谬的理由中随机挑了这个,正因为魔帝知道他是“丁纵”,所以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

    若真如此,此局简直无懈可击,且无法可解。

    “啪嗒。”

    一滴冷汗从额角生出,  顺着面庞轮廓滑下,终于滴落地面,轻微的声响让虞渊从一瞬的思考中回神。

    眼下他是丁纵还是卧底已然不重要,关键是从魔帝手下苟下一条命。

    想到这里,他咬紧牙关,调动全身灵力与这股浩然恐怖的威压对抗。终于,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声后,虞渊将低下的头颅扬了起来,毫不畏惧地直视魔帝。

    这一看才发现,魔帝的面容和段成璧竟有几分肖似之处,只不过比起段成璧,他两颊更瘦削,眸光也更深沉。他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他是天生的君王,强悍莫测,不怒自威。

    一看就不好惹。

    虞渊咧开嘴,先是吐出大口大口的血,然后朝魔帝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他直勾勾地注视着魔帝,漆黑晶亮的眼珠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与讥讽,仿佛跪在地上惶恐等死之人与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之人身份对调。

    魔帝双目微眯,眸光如电,直朝虞渊射来。周遭无形的威压再次加重几分,虞渊的骨头几乎被挤至碎裂,尖锐的爆鸣在脑中炸开,他顺势低下头颅,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绷紧的心神却不由得放松下来。

    已经够了。他回味着魔帝方才脸上一闪而逝的狐疑,想到。

    对于帝王这种多疑的生物,哪怕只是一丝不对劲,也足够暂时保下他的命。

    果然,在愈来愈重的威压压得虞渊双膝在地上跪出深深凹痕,全身骨头几欲粉碎后,四周空气陡然一轻。

    “你不是丁纵,你是谁?”

    这次魔帝依旧这么说,语气多了几分笃定,但好歹没继续动手,还问他是谁。

    虞渊又呕出几口含着内脏的鲜血,在魔帝的注视下从地面的深坑中摇摇欲坠地站起,维持着面上轻蔑又张狂的笑容,半张脸被血糊住,牙齿也被鲜血染红,显得滑稽又狰狞。

    他看着魔帝,一字一顿地说:

    “我是来救你的。”

    一句话,让魔帝对他产生好奇。

    而好奇,往往是爱情,啊呸,信任的开始。

    “笑话,尔不过一只卑微蝼蚁,竟大言不惭说要救本座。本座最后再问一次,你,究竟是谁?”

    虞渊知道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只能保他一时不死,再不上点干货,魔帝照样活撕了他:

    “咳咳咳,帝尊大人派手下寻了我家市主那么多年,竟然不知道我是谁吗?不过也难怪,呵呵呵……”毕竟我都不知道我现在该是谁。

    在他开始怪笑后,魔帝眸光一凝:“是你?”

    直觉告诉虞渊,魔帝在打肿脸充胖子,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仍是默认下了魔帝口中不存在的身份,开始忽悠:

    “魔帝陛下,我受市主所托,前来救你性命。”

    “凭你一个小小金丹,也配救本座性命?市主若是有心合作示好,不妨把自己手中的东西交出来,而不是派你这种蝼蚁来羞辱本座。”

    魔帝一甩袖袍,坐回大殿的王座上,饶有兴致地俯视虞渊,像在看一只稍有意思的蚂蚁。

    “魔帝陛下,我再次重申一遍,这并非合作,我是来救您性命的。您以为市主若真将那一半神力交给您的幕后之人,您真能从他手底讨得到好?”

    见他直接将“一半神力”挑明,大殿内流动的空气似乎凝滞一瞬,魔帝目光冷了下来,但却并未打断。

    虞渊感受到如芒在背的危险及其态度转变,更笃定了魔帝背后有人,还十有八九是神殿,壮着胆子继续说下去:

    “您也知道幕后的人是个怎样的存在,想要的东西到手,他们是会继续留着你,念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助你攻打人界,还是翻脸不认人,一脚踹开你呢?”

    毕竟神殿神殿,听名字就光伟正义,光明之下容不下一丝污点。

    在虞渊恢复的记忆中,神殿一直在做的事就是维护秩序,诛杀搅乱气数者,起码明面上是这样。暗中授意魔帝去寻找兼青,也只是因为明面上的身份不方便动手,他要是神殿的人,一旦得到想要的东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魔帝这个污点。

    “市主品性淡泊,爱好和平,无意卷入这些是非之争,但若是有人咄咄相逼,他也不介意亮出爪牙拼个你死我活。罗刹海市虽小,经营多年却也有些势力,到时幕后之人会自己出面还是派出您这位马前卒,陛下比谁都清楚。何苦拼得两败俱伤,便宜他人呢?”

    魔帝表情隐晦,不辨喜怒:

    “本座已知晓市主的意思,但还是那句话,若市主想要合作,不妨拿出点诚意,把那东西过渡给本座。本座愿以魔族千秋气运起誓,他爱淡泊,便保他安然无虞。”

    虞渊摇了摇头,咽下喉中腥甜,语气愈发慢条斯理,咄咄逼人:

    “不不不,您会错意了。市主的意思是要您弃暗投明。合作?您还不配。”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整个魔界天地变换,殿外飞沙走石,侍从宫女匍匐一地,不胜惶恐。大殿中没有威压,但却森寒恐怖如九幽炼狱,稍有心智不坚者,只怕早已神魂溃散。

    虞渊咬着舌尖以保持清醒,寸步不让。

    想要活命,这是唯一的办法。

    早在赶来魔界的路上,他就想过卧底身份暴露的可能。那时他想的就是将自己打成兼青一派,与魔帝提出合作保全性命。

    但直到见到魔帝本尊之后,虞渊的想法彻底打消。

    魔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高深莫测,霸道多疑,野心勃勃,得寸进尺,绝不像他的傻儿子凌辰那般好忽悠。

    一开始就不分青红皂白要杀他,好不容易以蔑笑求得一线生机,虞渊若提出合作,便等于有求于人,落于下风。

    魔帝现在张口便要兼青的一半神力,不给无法合作,给了处于劣势,稍显弱势就容易被对方吃得骨头不剩,吊着他又怕引他怀疑,无论如何虞渊都只能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且以魔帝多疑的性子,知道他不是丁纵后,未必不会查他来历,段成璧凌晚晚等人还见过自己,到时卧底身份暴露的可能便更大。

    唯有率先占据主动权,彰显己方强势,让他忌惮,才能彻彻底底化险为夷。

    至少魔尊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魔界容不下弱者。

    “你敢让本座,给那只妖魔,当下属?”魔帝面上缓缓浮现一个阴鸷的笑容,

    “你倒是真敢。”

    虞渊深吸一口气,咬牙继续作大死:

    “自然。反正给谁当下属不是当,一回生二回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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