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你从外头走进大殿了,  但没看到你怎么出去的,能和我说说吗?”

    案前烛火跳跃,明灭间将人来疯少年面上神秘好奇的表情衬得更为生动。

    虞渊心里备感意外,面上却脸色茫然地与他对视,  就连双眼也写满了懵,  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纯良模样。

    方才带头说“没看到”自己进出的也是这位少年。既然当众不揭穿他,说出这件事时也避着旁人,  想来是友非敌。

    “请问你是?”他问。

    “哦,  我倒忘了,咱俩现在好像还不太熟,你同我说这些不太合适。”

    人来疯少年伸出左手挠了挠头,  话虽如此,但揽住虞渊肩膀的右胳膊仍未收回,  他转而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起来,

    “在下容肆,  年方十七,  身体健康容貌端正,智力正常家境殷实,  除了爱说话外无不良嗜好,在家族这一辈中排行老四,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你以后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或者叫姓加排行也行,  反正也大差不差。”

    “新泉容家?”

    虞渊眼珠微转,想起《修真界简史》课上梁夫子讲的内容。

    天下修行还未兴盛之时,修真传承最初全以血脉亲缘为载体,代代相承,  底蕴丰厚,便成了所谓“世家”。随时间渐长,这种传承方式的弊端却逐渐显露——

    天道公平,修行天赋随机散落,不被一家一户拘于门庭之内。

    纵是能移山填海的绝世大能,所得子嗣中亦不乏庸才;纵是一辈子未接触修真的凡夫俗子,其子女中也未尝没有天赋异禀者。

    千年百年内这样的弊端尚不明显,可若以万年为计,逐代累积,便会发现几场战役,几度变迁后,最初把持修真界的几个世家因子嗣天赋逐代平庸,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而以不问出身,广纳天下贤才著称的门派开始出现,自此天下道统兴盛,传承不息。

    发展到如今,仙盟中“八门派六世家”里,“六世家”分别为“平丘夏,广野张,兰台宋,洛京徐,雍都赵,新泉容”,前五家皆是近千年内兴起的家族,吸取教训,招募有实力有声望的散修为客卿,收容有天赋的非本家弟子从小培养,改为自家姓氏,只期不步前辈后尘;

    唯新泉容家是一个从修真伊始就存在的古老大家族,传承至今不断,从不接纳外人。又因其隐世神秘,几乎不出席仙盟中任何活动,族中子弟也鲜少外出,让人犹为好奇。

    “啊?”容肆懵了一瞬后,反应过来,

    “哦对,就是霞州那个新泉,家里长辈至今还保留着‘宪阳’的叫法,我在他们身边听得多了,竟差点忘记那地方如今的名字。果然封闭害死人,还是多出来走走好。”

    “那个地方从前叫宪阳吗?”虞渊不记得修真界简史中有记载过。

    容肆耸耸肩:“对啊,好像还是三千多年前的老掉牙叫法。”

    三千多年,比昆山年纪还大,在历经万年洗礼的大家族眼中,却也只能一笔揭过。

    “话说回来,好朋友,我现在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可有婚配?”

    只多讲了几句话,虞渊这个朋友的头衔前又多了个“好”,要是深聊下去,只怕今晚得在宴会前歃血为盟拜把子。

    礼尚往来,虞渊简单介绍了一遍自身情况:

    “在下姓虞名渊,昆山行二,家中小有薄产,有山头一座,风景秀丽;乳猪一头,膘肥体壮;狐狸一只,口吐莲花;师兄弟若干,风格迥异。”

    “哦,差点忘了,我还有个师父,天真直率,返璞归真,想来你刚才也见过了。”

    这也能忘?

    容肆歪了歪头,乌发间细碎的蓝宝石挂饰随他动作微微摇晃,闪烁幽魅光彩。他真挚道:

    “你真有趣。”

    “你更有趣。”虞渊也发自内心地叹服,并真心疑惑,“为何要千里迢迢爬过来问我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

    “……我想你忽略了我问题的重点,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何要‘爬’过来?”

    一个座位上挤了两个人,本就隐人注目,更何况容肆一路爬来可不算低调。二人做口型时周遭人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此刻谈的不是隐秘之事,声音稍微放大,他们便全竖起耳朵,妄图理解容肆清奇的脑回路。

    容肆忧愁地抹了把脸,小声吐槽:“谁叫他们现在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也不走动,我不想太引人注目,只能一路低调地爬着过来咯。”

    “……”

    虞渊觉得他重新定义了低调。

    长久保持一个姿势容易不适,他拂开容肆搭在肩头的手,重新坐直身体,往左右看了看:

    “你知道刚才一路爬过来,有多少人在看你么?现在还在看。”就算大大方方走过来都比爬要低调。

    “是吗?”容肆扭头,竖起耳朵偷听的众人立马将视线移开。

    盯着盘中餐食的人忽然发现面前盘子的与众不同,就这普普通通一个盘子,它,它居然是圆的!道祖在上,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标准的圆形!

    看着对面柱子的人也偶然察觉,这个柱子似乎有些眉清目秀,你看它孤零零伫立在那里,与其他柱子隔着遥远距离两两相望,不得靠近的模样,真是像极了爱情。

    整个大殿仿佛处处是新奇之所,总有探究不完的隐秘。

    他们自容肆在万众瞩目下旁若无人地爬过来时就替对方尴尬着,此时尴尬未消,生怕人来疯同他们打招呼。

    “没人看我啊。”容肆有些纳闷。

    鉴于虞渊是他来昆山期间最愿意搭理他的人,容肆再次将脑袋凑近,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话后,眼神期待又闪亮:

    “好兄弟,咱俩如今已完成了从朋友到兄弟的转换,现在够熟了?那今晚我可以与你秉烛夜谈,详细说说刚才那个问题吗?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其实我不认床,不怎么介意的,你来决定就好。”

    “咳咳。”虞渊瞪大了眼,脱口强调,“大哥你克制一下,咱俩从认识到现在还不到一盏茶时间啊!”

    容肆点点头,语气认真:“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你都叫我大哥了,说明你认可我了啊。”

    “大哥只是一个语气词!”

    虞渊忍无可忍,“一盏茶时间,把你和我放同一个大锅里炖,咱俩现在估计都还能叫唤呢,你跟我说熟不熟?”

    “噗——”

    不远处席位的少年喷出了一口酒,二人侧目去看,他涨红一张脸,边摆手边解释:

    “在下,在下只是一时不慎,嗯,呛,呛着了,对,就是如此,绝对没有偷听二位讲话的意思,就算有也是无心之举,求求二位了我不想忽然多出一个兄弟……”

    “……”

    “这样啊。”容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满目失望。虞渊发誓连三息都不到,他就又给自己鼓足了劲,恢复活力,

    “看来日后我们还需多多培养感情,我如今就住在迎客峰的初霞别院中,你哪天要是觉得我们足够熟了,就来寻我。”

    说罢不等虞渊反应,他再次弯腰屈膝,万分“低调”地爬回自己的位置。

    宴会散场,三师弟等人似乎被掌门派去办事,仍未回来。

    临退场时,容肆热情地与他挥手作别,若非虞渊阻止,他怕是还想送自己回家。

    天上星河趋于黯淡,地上草木半睡半醒。虞渊与梁霄走在最后,并行一段距离。

    “谢你一次。”

    临分别前,虞渊忽然道。

    尽管受不了梁霄对昆山弟子恶毒后娘看继子似的挑剔法,他也要谢梁霄看到自己当场消失时,没有告发他。

    “不必。”梁霄目视前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并不看身旁的虞渊。

    倒不是傲慢,他只是觉得走路时总低头脖子会酸:

    “与你无关,我看不惯昆山弟子,更看不惯有人欺负姑娘。”

    他说罢又快走两步越过虞渊,临走前只留下一句:

    “登榜大会遇到你,我依旧不会手软,希望你最好不要输得太难看。”

    在他走后,虞渊又重回主殿。

    掌门端坐主位之上,见到折返回来的人后,并未太过惊讶,只微微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不见喜怒。

    虞渊深吸一口气,在掌门拍桌子前,走至他身侧,衣袍一撩,就要行云流水地跪下认错。

    “坐下说话。”

    掌门淡淡道,他近日修身养性,已经很久没发过脾气了,不想因为宸宇阁少主之事破功。

    虞渊见掌门居然不吼自己,也不撸起袖子扬言要替师父教训自己,确定椅子上没有钉子后,期期艾艾道:

    “您不是在说气话?”

    掌门手指捏着茶杯,音量提高少许:

    “坐!”

    虞渊浑身上下总算舒坦了,这才是掌门和他说话的惯用语气。

    他坐下之后,当即开口:“我错了。宸宇阁少阁主确实是我打的,我不该因为一时意气,冒着事发后两派断交的风险,让掌门你难做。”

    掌门冷哼一声。

    昆山创派至今,微末时起便不惧强权,时年有中州大派横征暴敛,霸占灵石矿脉,打压小门小派,要求每年缴纳岁贡。那时掌门年纪也不大,昆山上下加上厨子灵兽亦不过百余口人,他硬是带人和他们打了三天三夜,输赢至今没个定论,但打那以后,那个大派中人看到昆山人都绕道走,灵脉岁贡之事也绝口不提。

    如今昆山跻身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派,断没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若越做越大,却忘了初心,丢了风骨,为了所谓人情交际而畏首畏尾,姑息养奸,那还修什么仙,全下山混官场得了。

    掌门气的不是虞渊打宸宇阁少阁主这事。这孩子入门三年,掌门对他还算了解,若非真碰上原则性问题,他其实很少动真格。

    他气的是虞渊用错了方法,做事冲动,只想自己解决,从不信任别人,除了师父师兄师姐和他们这一圈师长外,来昆山三年竟没有一个同龄朋友!

    这么大的宴会,这么多的同龄人,这么好的交友场合,他竟然只顾着吃!

    “你确实错了,但不是错在这里。”

    虞渊一愣,却是领会错了掌门的意,错不在这里,难道是打算翻旧账?

    他战战兢兢道:

    “您、您都知道了?”

    “嗯?”掌门忽然眯了眯眼,察觉不对。

    虞渊却以为他是非要自己亲口坦白,只好深吸一口气,沉痛道:

    “半个月前,您从凡间带回几粒西瓜种子,每日浇灵泉水,小心伺候,谁曾想半个月后的今天,它竟开花结果了。”

    “开的南瓜花,结的也是南瓜。”掌门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南瓜花时自己崩溃的心情,缓缓开口,“你干的。”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它死了我怕您伤心……”

    “怎么死的?”

    “被人踩死的。但我发誓,我主观意愿上并不想踩死它!”

    若不是有人在灵植园上演爱恨情仇,他也不会恰好被传送过来,一脚踩死西瓜苗,

    “事后我问了我师父,他一口咬定您种的事是南瓜。”

    掌门修身养性小有成果,假装自己没听到真相,深吸一口气重新道:“我说你错不在此,不是说这个。”

    虞渊心头一跳:“您莫非是指,上上次仙鹤深夜无故惨叫之事?”

    他澄清道,“这是误会,我真的从未抓仙鹤去炖汤过,我也打不过它们啊!”

    掌门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还不是?

    虞渊继续往前追溯:“莫非是上次的镜湖水鬼事件?我真不是故意要吓师弟师妹,也没有围观别人谈情说爱背后八卦的癖好,我只是……”

    “身不由己”四个字还未出口,掌门忽然闭了闭眼,道:

    “你跑。”

    “诶?”

    掌门负手而立,语气认真:

    “趁我还控制得住自己,你先闭嘴,然后跑。今天没人拦着,我真揍到你身上,昭明得和我拼命。”

    虞渊想张口说些什么。

    掌门道:“三!”

    虞渊转身拔腿就跑。

    “二——”

    虞渊冲出大门,逃出生天。

    等数到“一”时,月下空荡荡,人影渐行渐远。

    掌门叹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对他进行说教,大吼道:

    “你回来!”

    背影闻声停顿片刻,登时跑得更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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