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林中古木参天,  阳光被层层枝叶遮挡,任外面日头再毒辣,身处林中,  一年四季所感受到的唯有阴凉,  绿意下埋藏着死气沉沉的黑。

    “我……”

    狐狸嚅嗫片刻,  终于还是直视眼前之人,道出了真实目的,

    “我是真的想找一个诛妖师。听人说中州昆山近期会举办一场什么大会,到时候天下的修行者都会聚集于此,  我就想混进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人。”

    这次虞渊能明显感知到他说得是实话。

    “为何要找诛妖师?”

    “十年前,  我从外头觅食回来,却发现一个诛妖师找到了我的巢穴,  我哥哥为了掩护我,  被那个诛妖师带走了。所以我想找到他,  确定我哥哥的……死活。”

    狐狸说到最后两个字时,  尾音带颤,仿佛又回忆起十年前,  他还是一只幼狐时,所见到的噩梦一般的场景。

    那是一个秋天,记忆中枫林如火,衰草凝霜,太阳栖在光与暗的交界之处,  将整片天空染成不祥的暗红。

    “那天我第一次偷偷去人间,  吃了一顿晚饭,晚饭有酱猪肘子,红烧肉,  叫花鸡,王八汤,松花蛋……”

    “能挑重点说吗,别报菜名了。”

    尽管知道这个故事的基调为悲,虞渊仍忍不住开口打断。

    “这就是重点!”狐狸看着虚空,渐渐陷入回忆,

    “然后我吃撑了,就四处散步消食。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这么多好东西,所以那天晚上格外撑,于是散的步就远了些,故而回家也就晚了些。再然后,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就出门遛了个弯子,等回来的时候,家就没了。”

    狐狸依旧记得那天的场景,西天暗红,小窝附近干枯的草尖沾染血珠,等他按熟悉的路线返回时,家就没了。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狐狸的尸体和……尸块,七零八落,鲜血犹未干涸。

    他沿着回家的道路前进,小心翼翼避开地上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妖的尸体,直到走回草丛深处,他才确定,这里除了他,连个下蛋的母鸡都没活下来。

    他伏在母亲硕大染血的本体上,再感受不到一丝温度。草丛间却忽然有一丝细微响动,随后沙沙的脚步声钻入耳中,有人踏过泥沼,越过草木,直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身上沾染着洗刷不净的妖血的味道。

    狐狸一向胆小,整只妖都被滔天恐惧淹没,伏在草丛里瑟瑟发抖,直到那人在他身前站定,举起手中的灭妖杵,他被吓晕了过去。

    昏迷前所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他哥哥忽然从身后扑上去拼命拖住那人,那人黑沉沉的眼望了他所藏身的草丛后,他便彻底失去意识。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等醒来后,已是深夜,那个人和他的哥哥都消失不见,唯他瘫坐在母亲与其他兄弟姐妹的尸体间,怔怔枯坐到天明。

    “我知道以我的水平怎么也报不了仇,我发誓我绝对不会报仇,我只想要我的哥哥。”

    狐狸说到这里,像个被人夺走心爱玩具的小孩,大滴眼泪不要钱似的砸在地上,

    “你们帮我找找他好不好,人间实在太大了,我去了好多地方,但怎么怎么也找不到。”

    那是狐狸第一次知道天下原来这般大,山南水北,一眼望不到尽头,而世间之人又实在太多,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走,此生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许终身都不会有再见之日。

    狐狸想要再找到那个诛妖师的概率实在太小。

    但他却偏要强求,因为如果不强求,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真的没办法了,你帮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保证不闹事,找到我哥哥就和你解除灵宠契约,我还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你好不好?”

    狐狸开始抱着虞渊的大腿嚎啕。

    虞渊默然,很想告诉他到了诛妖师手里的妖根本就不可能活下来,但看狐狸这副模样,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狐狸见他不说话,开始从自己身上掏灵石,一双爪子扒来扒去,竟真被他从皮毛里找出三枚灵石,用前爪捧着巴巴奉上:

    “这,这是我全身家当了,你要是嫌不够,我还可以立字据,以后下山打工挣钱每月还你嘛。”

    他说完以后,尚含着泪光的狐狸眼冲虞渊抽搐似的眨眨,一只前爪不住地勾住虞渊摇晃。

    虞渊看他宛若癫痫的姿态,以为他又要碰瓷,退后两步,警惕道:

    “你干什么?”

    狐狸依旧在原地眨眼,语气里尚带一丝抽噎,委屈道:

    “人家,人家只是听附近的女人说,男人都喜欢狐狸精,只要眨眨眼,勾勾手,他们就愿意为我奉上一切。你现在,嗝,难道不觉得我很可怜,被我迷倒了吗?”

    “……”

    “噗呲。”

    不知是谁没憋住,笑了一声。

    等虞渊抬眼去看时,却见三人都表情平静,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虞渊与狐狸对视,平静地指着自己道:

    “我,男的。”

    “我知道啊。”

    他又指了指狐狸:“关键是,你,雄狐狸。”

    狐狸大怒,以为他搞性别歧视,又要出口成脏,但一想到自己还有求于人,只好将脏话留给自己,振振有词:

    “雄狐狸精就不是狐狸精了吗!”

    “……”

    “噗。”

    又是谁没憋住笑了,虞渊狐疑抬头,却发现众师兄弟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与狐狸的对话。

    他再次低头,忽然一个猛抬头,当场抓住三人互相冲对方挤眉弄眼,无声狂笑。

    “……”

    “咳,二师弟。”纪瑶迦瞬间敛了面上的笑容,一副端庄持重的淑女模样,

    “既然弄清楚了这只狐狸的目的,不如先暂时带回昆山。”

    “是啊二师兄,毕竟人家是只身世可怜的狐狸精,给他一个面子。”

    殊不知眉眼弯弯,冲虞渊使了个眼色。

    虞渊会意,虽不知他们有什么目的,但依旧故作为难地同意将狐狸带回去。

    狐狸见自己“勾引”成功,欢天喜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就要去先前栖身的芦苇荡中打包行李。

    有灵宠契约在,他可以感受到虞渊的位置,不怕他跑。

    而另一头,虞渊疑惑道:

    “先前不同意带他回去的是你们,现在如何又同意了?”

    三师兄从地上将狐狸抛下的灵石捡起,置于掌心将其中一枚捏碎,灵石化为齑粉,从中逸散出的除了灵气以外,还有一丝淡得如烟的鬼气。

    人间无鬼祟,这只狐狸的身份来历便立刻扑朔起来。

    “此狐来自夜云崖?”

    虞渊一愣,随即脱口而出。

    *

    而在与云崖镜像颠倒的鬼镇之中,灰雾缠绕,终年不散。

    雾气边缘的百层界塔之上,传世提着宫灯,再次前来拜见扶旸大人。

    自上次夜云崖的冲天光柱出现以后,她为了抓捕虞渊,闹出太大动静,因怕扶旸大人起疑,便借口昭明闹事糊弄过去。

    索性扶旸大人信了她的解释,这些天里她察言观色,确定大人把上次的事全抛诸脑后,终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传世。”

    石床上的少年轻轻开口,嗓音温和清冽,打断她的失神,

    “近日我需闭关一段时间,在我出关之前,你暂时不必来了。”

    传世依然低着头,恭敬问:“大人怎么忽然要闭关?”

    扶旸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纠结,双手将白袍捏出褶皱,最终还是道:

    “无碍。旧伤……复发而已。”

    他其实不太会说谎,说这话时身体是僵的,语气是平的,就连面部表情也极其不自然。

    但所幸传世没有抬头看他。

    确切地说,若无必要,很少有人敢抬头直视他。

    从小到大,除了弟弟以外,他所见最多的便是别人在他面前弯下的脊梁以及虔诚恭谦的侧脸。

    他们发自内心地敬畏他,全身心地侍奉追随他,愿意为他献上忠诚与一切。

    但有时扶旸也会想,正因为他的下属们从不在他面前抬头,大多数人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遑论其他,这究竟是他敬畏他,还是敬畏自己心中想象的那个“扶旸”呢?

    而唯一不怕自己的弟弟,也在很早之前不告而别了。

    他走得没有一点预兆,时至今日扶旸都分不清他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只是在某一日他找不到虞渊时,忽然听下属汇报说,虞渊闯入云上禁宫,盗走弑神之刃——穷碧落,然后逃了。

    他走得一身轻松,除了一把剑以外,什么都不要,自然也抛下了他这个哥哥。

    想到这里,扶旸眸光微黯。

    而传世在听闻扶旸旧伤复发后,暗自咬牙,心里对虞渊的憎恶愈发深了一层。但她面上仍旧不显,如往常一般自然地从界塔出口退去。

    雪青纱裙随她走动微微扬起,似雾一般轻盈飘忽,衬得她整个人如一尊饱含杀气的美人像。

    手中宫灯烛火明灭,自她走出界塔以后,宫灯的影子倏然回归,没注意到她此刻杀机凛冽的神态,嘶哑的嗓音附在她耳边怪笑:

    “传世,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先别生气,等本大人告诉你一则消息,你听完再气也不迟。”

    他才卖关子不到一刻,便迫不及待地说下去:

    “你这一个月来一门心思扑在扶旸大人身上,一定没有注意,你几年前才寻回来的狐孙,那个喊你姨奶奶的脏嘴狐狸,他又跑了哈哈哈哈哈!”

    他自娱自乐,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花枝乱颤,丝毫没有注意到传世原本结霜的明眸开始渐渐着火。

    界塔之上,扶旸透过狭小的窗户观察天边一抹变换的流云,界塔之下,杀猪般的惨嚎穿透云霄,将他观察的那抹流云惊得溃散——

    “传世你这个疯女人死狐狸精,我好心来通知你你竟然对我下如此狠……啊——”

    扶旸摇了摇头。

    传世并没对他闭关的借口起疑,趁这段时间,他正好可以暂时离开夜云崖,去昆山看看虞渊。

    这么想着,他的心情也跟天上的云一样轻了起来,身形在界塔上缓缓消失。

    人间落月摇情,光华似纱,笼上灯火城池。

    他在趁夜前往昆山,不知此时此刻,虞渊又做什么呢?

    *

    此时此刻,同一轮明月之下,虞渊坐在百草峰的凉亭之内,由小师弟给他号脉。

    夜风浮动,上百亩苦涩中略带甘甜气息的草药微微晃动,色泽奇诡艳丽的毒花毒草亦随之一同招摇。

    小师弟季怜青号完脉以后,伸了个懒腰,一张厌世的娃娃脸连带永远青黑的眼窝中满是遗憾,嗓音听起来也丧气十足:

    “二师兄,你来晚了。”

    虞渊和身边的狐狸瞪大眼一齐看他,又彼此对视。

    “你不是说你没毒吗?”

    “我真的没毒啊!”

    一人一狐一齐开口。

    “我不是说这个。”季怜青将自己的随身药箱收好,打了个哈欠,才不紧不慢道,

    “我早说过,你的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受伤后的自行恢复能力也强。就连我亲制的毒对你都不一定有效,更何况他,这点你大可放心。”

    季怜青瞧他一眼,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歆羡,看上去十分想把虞渊抓起来给自己新炼的毒当试验品。

    虞渊和狐狸同时提起一口气。

    “那……”你究竟在遗憾什么?

    虞渊刚要开口问,却见季怜青看穿他的疑惑,主动解释道:

    “上次你告诉我的以良药炼剧毒的法子初见成效,我中和数百种相生相克的灵药药性,终于炼出了一株剧毒无比的霸王花,毒雾迎风十里,寸草不生,本欲带你去看,谁知你后脚刚来,它前脚就被我养的蜘蛛偷吃了。那畜生吃了之后立马蜕壳沉眠,我就算想教训也没办法,也不知登榜大会前能不能醒。”

    虞渊赶忙摇头:“不遗憾不遗憾,我夜不归宿师父会揍我的,先走了咱们改日再见。”

    虞渊刚想支会狐狸,却发现身边早已空空如也,那家伙早就见势不对,跑得没影了。

    他临走前又补充一句“大会比斗,不允许杀人”后便也立马开溜。

    待一人一狐回到宸光峰时,昭明不在,唯有剑灵靠在木屋的楼梯上,看见虞渊回来,先淡淡给他一缕目光,随后低头,似乎才注意到他脚边的狐狸,语气不怎么好地问:

    “它是谁?”

    虞渊刚想说话,却听狐狸乖巧道:

    “初次见面,我叫白溺,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剑灵:“……”

    剑灵立马炸了,宝石红的瞳孔中隐有火光跳动,他踩在木质楼梯扶手上与虞渊平视,气急跳脚:

    “你突然失踪不说,回来的时候居然还带了个狐狸精?你不知道小爷我平生第二讨厌的就是狐狸吗?你这算什么意思,在给小爷我下马威?”

    虞渊觉得这个发展有点怪,但一时又不知怪在哪里,眼看剑灵咄咄逼人,没过脑子地接了一句:

    “你听我解释……”

    “好,那就把你遇见这个狐狸精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

    “……”

    虞渊张了嘴,然后卡了壳,这种时候,你不应该说“我不听不听就不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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