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  孤雁不归。

    人界春光渗不进夜云崖坚冷的躯壳,赤土之上,群鸦自远方枯树飞来啄食遍地残殍,  呼啸的风里带着血的腥与潮。

    他行走于夜云崖潮湿的赤土之上,  漆黑斗篷披着星霜,宽大兜帽垂下阴影,让人看不清全脸,  只露出半个苍白而削尖的下巴,显得神秘莫测。

    但他的脚步却是极轻快利落的,嘴上还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  边走边兴致勃勃地打量周围景致,  一派肆意蓬勃的少年朝气,与夜云崖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格格不入。

    因走得过快,  身后红发红眸的孩子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荒芜赤土之上,  向前方被雾气笼罩的城镇跋涉。

    ——这便是虞渊梦境中的全部内容。

    说是梦境,但他的意识却无比清醒,  只是依附于黑斗篷少年体内,  见他所见,知他所知。

    虽想法独立,  但却掌握不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  只能像个被限制了上帝视觉的看客一般,被动地随他走近夜云崖内。

    “喂。”身后的孩子追上他,语气不虞,  “你就打算来这种鬼地方安家?”

    一直赶路的斗篷少年终于垂眸看了他一眼。

    虞渊借着他的眼睛向外看,  正对上一双艳红如宝石的眸子。

    是剑灵!

    那他附身的这个少年,就是剑灵的主人吗?

    他尚且来不及惊讶,斗篷少年便微微倾身,  捏了捏对方婴儿肥的脸颊。

    触感良好,虞渊看着剑灵吃瘪的模样,玩心大起。斗篷少年与他心有灵犀,也忍不住伸出双手挤了挤剑灵的脸,理直气壮道:

    “你搞清楚,我们现在正被追杀。被追杀不找个穷乡僻壤苟苟祟祟地躲起来,难道还要去人多的地方招摇过市么?”

    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从反驳。

    剑灵却打开他的手,暴跳如雷:

    “你搞清楚,是你被追杀不是我,要不是你当初非把我偷出来,我会遭这个罪?”

    他说到这里语气明显颓丧下去,扯了扯少年宽大的衣袖,有气无力道:

    “算我求你,你游戏人间一百多年,就算自己不回家,也该把我还回去了。这样的日子我真的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好想扶旸啊。”

    这不是虞渊第一次在剑灵口中听到“扶旸”这个名字。

    只是在要他扮作扶旸那次,剑灵的语气是嫌弃甚至夹杂着淡淡厌恶的。

    若这梦境是真实发生过的往事,那久远的时光之前,他和扶旸的关系竟然还算不错。

    那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剑主死去,剑灵被封井底,以至于对扶旸态度大变呢?

    虞渊尚在思考,斗篷少年歪了歪头,一缕鸦黑发丝从兜帽间垂落,没所谓地道:

    “你想跟着扶旸?可我和他是兄弟,跟着我也大差不差。”

    剑灵振振有词:

    “没所谓,怎么没所谓,剑本无情之器,只因使用者不同而名声不同,跟着扶旸我是神兵,跟着你我只能当人人喊打的魔器,待遇天差地别,换你你干吗?”

    他被绑架了一百多年,话说得直白激进,虞渊能感觉到有那么一瞬间,少年的身形僵硬了一下,胸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说是愤怒又过于平淡,说是受伤又似乎没那么严重。

    这种情绪很淡,蔓延的范围却很广,仿佛能穿透时空,一直传递到虞渊身上。

    很久之后虞渊才知道,那种情绪叫做苍凉,好像一切都很没所谓,又一切都很有所谓。

    他在心里想,你就可劲地骂,几百年前对人家爱答不理的人是你,几百年后哭着喊着要等他回来的也还是你。

    少年只愣了一瞬,很快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换我我也不干,所以……”

    他说到这里坏心眼地顿了一下,直到剑灵双眼亮起,才继续道:

    “我看上了这里的一间屋子,今天就要去同那处的主人商量把它卖给我。那屋子门前有口井,正好可以引水种花,还需借这把剑在前院松松土。”

    他说罢露出斗篷下的一袋种子和散着寒光的长剑,大步向前走去。

    绝世神兵用来松土,简直不是暴殄天物能形容的。

    剑灵在身后一边跳脚一边咒骂:

    “混蛋,我诅咒你的井枯掉,屋子荒掉,花永远也种不活!”

    回应他的只有少年清脆的笑声。

    但虞渊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并未因此变好。

    他栖息在少年的身体内,看他与一只瞳孔赤红的恶鬼交谈。

    期间剑灵在见到鬼后,一直躲在少年的身后,双腿颤颤,神经紧绷,摆出一副一旦有风吹草动随时逃跑的姿态,一旦红眼鬼说话声音大一点,他都能被吓得跳起来。

    虞渊看得大为新奇,统御枯井中数千万冤魂的魔剑剑灵,居然也会怕鬼?

    等红瞳鬼走后,剑灵更是将自己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少年买下那间屋子后,便开始了连续几天种花浇水的悠闲生活,期间虞渊的意志越来越薄弱,能看清和感知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模糊。

    他能明显感到自己正在脱离少年的身体,甚至脱离这个梦境世界。

    直到最后一天,少年在坚持不懈地为院前未萌发的种子浇水时,他终于眼前一黑,脱出梦境世界,陷入无止境的深眠中。

    *

    这是神秘少年来到夜云崖的第五天,鬼王侍奉在前鬼王的身侧,小心翼翼竖着耳朵听鬼差前来禀告:

    “……对方这五日都待在屋子附近,没有走动。每日都是吃饭,浇花,午睡,和红衣服的小孩吵嘴,睡觉,没有异常行动,也不像什么厉害角色。”

    红瞳前鬼王支着脑袋听完汇报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既然如此,那本王就亲自去把那把剑抢过来。”

    早在少年第一次出现在夜云崖之际,他就盯上了对方那柄宝剑,甚至故意将自己的宫殿卖给对方一部分,以便切实掌握少年行踪。

    夜云崖向来弱肉强食,看上什么便抢也是常态。

    鬼王作为前鬼王的侍从,自然也跟随他前去夺剑。

    那是夜云崖有史以来最寂静的一个夜,至少在鬼王的记忆中确实如此,当前鬼王带领一大堆鬼兵鬼将气势汹汹赶到时,斗篷少年和他的剑灵正在前院准备晚饭。

    柴火在地上“噼啪”炸响,少年将冒着油花的烤肉串在剑上,将剑架在火上炙烤。

    而他旁边的剑灵一边悲愤地用拳头打他,一边闻着烤肉的香气不争气地流口水。

    前鬼王直勾勾地盯着被用来串烤肉的宝剑,红瞳里洋溢着呼之欲出的贪婪。

    少年察觉他的目光,忽然朝他看来,语气玩味:

    “你想抢?”

    “识相的就赶紧交出来!”鬼王的下属率先叫嚣。

    战斗一触即发。

    接下来的场景在鬼王记忆中犹如梦境一般荒诞而模糊,他记得的是,等他终于回过神来时,四野除了他以外已经没有一只活鬼。

    风是腥的,血是黏的,鬼怪的尸体堆成高山。

    前鬼王的法相如山岳般重重倒下,少年就坐在他的肚子上,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烤好的肉,尸山血海也丝毫未能影响进食的心情。

    在鬼王看到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跌坐在地的鬼王。

    他提着剑,从前鬼王腹部一跃而下,斗篷在风中猎猎飞舞。闲庭信步般往他的方向走来,与鬼王擦肩而过时,少年忽然停了下来。

    鬼王心脏狂跳,肝胆俱裂,垂下的剑锋离他只有一尺之距,直到今日,他都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剑上的花纹,以及用血色铭文镌刻的三个字——

    穷碧落。

    剑名,穷碧落。

    他以为对方也会如杀了那群人一样杀了自己,谁知少年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不不,我不想,不想……”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然抬头望向少年,正对上兜帽底下一双漂亮而锐利的桃花眼。

    少年听到他的回答后,没有杀他。

    但他却永远无法忘记少年的眼神,以及对他说过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怎么,你也想抢我的烤肉?”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个无奖竞猜:

    前鬼王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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