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榻上的人像是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缓缓合上了眼。

    “郎主,等等……我……”

    忘川河畔,奈何桥边,千里曼珠沙华盛放之地,我会共你携手而过,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这是她,最后的祈愿。

    “醉禾……不要走……不要走……”

    满腔悲恸倾洒,颜清辞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缩紧了执她的手,分明骨骼直欲碎裂,却只是徒劳,榻上之人已然魂归天地,对于她的哀戚恸哭亦不再闻。

    颜清辞用手背胡乱抹去模糊视线的泪水,直直瞧着她,却发觉她至临别前最后一刻,唇角仍旧挂着一抹浅浅笑意。

    或许,这般的结局正是她心底里所希望的罢,山河已破,爱人惨死,这样混乱绝望的世间,唯有死去,才算是真的解脱。

    只是眼前忽现,十数年前南州初春,柳亸莺娇,杏雨梨云,旖旎春光深处,有一老妪携一垂髫堪堪而来,小童声音软糯,认她为主,信誓旦旦,言笑晏晏。

    如此携手,竟已走过了十二个年头。

    “醉禾……醉禾……”

    她颓然无力,已不知该如何想如何做,只是仍旧固执地抓着她寒凉如冰的手,一遍遍呢喃低语。

    齐武急奔上前,扯开了颜清辞,劝道:“姑娘,如今上京已危如累卵,咱们应该速速离开。”

    颜清辞却只是怔怔瞧着榻上之人,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齐武更加急了,咬牙攒眉对她道:“姑娘,现在不是哀戚的时候,待楚北离入主皇宫之时,我们便真的走不了了。”

    见她仿若失了心魂,还是怔然未动,齐武几步上前将榻上的婴儿抱到颜清辞面前。

    “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孩子想想,李夫人临终托孤,姑娘万不能负她啊。”

    婴儿的啼哭声猛然将她惊醒,她侧头瞧了瞧襁褓中甫来到人世的孩子,想到醉禾刚为她起了名字,芃意,李芃意,既有故人所托,那便是若她存于此世一日,这孩子便要平安一日。

    “春意恰起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

    这是醉禾问她的,她并不知如何答,或许春有芃芃意那日她见不到了,但这孩子,她该去体悟的。

    颜清辞接过芃意抱入怀中,目光坚毅迎上齐武急切的眸子:“烦请带路,我定要送这孩子出城。”

    齐武颔首:“姑娘紧随我,我知晓一小路,可不经城门出城。”

    颜清辞最后回眸,深深瞧了醉禾一眼,随即决然转身而去,两人并不多言,颜清辞抱着尚啼哭不休的芃意,紧随着齐武一路奔走。

    不知转过多少土路,绕过几处士兵,直至星月挂空时仍旧不见前路,只是漫漫黄沙石块,不知现在京中何处,亦不知还有多远的路。

    颜清辞忽停下,背靠在路边的一颗枯树上,不可抑制地大口喘着气。

    齐武忙至她跟前问道:“姑娘,怎么了?”

    其实他也知晓,于他这般常年习武随军之人现下也已疲乏不堪,何况一个自小养在深闺的姑娘。

    他却也无奈,只得叹息道:“再忍忍吧,咱们夤夜赶路,明日午时或可出城。”

    颜清辞暗自忖度了一会儿,尽力调匀气息,目光灼灼对他道:“如此下去,怕是你我都走不了。”

    齐武正揣度着她此话的意思,颜清辞却不容他多想,径直上前几步将芃意交到他手中。

    正对上他诧异惊骇的神色,颜清辞直言:“我们分开走,前方有两个岔路,你择定一条能出城的路带着芃意走,我转上另一条。”

    齐武抬眸见前方不远处确实分出了两条岔路,却霎时心惊,后方有敌寇追兵,她如今执意要上另一条路,竟是打算要独自引开敌军,她这竟是玉碎之法。

    他想开口劝阻:“可……”

    颜清辞却忽双膝触地,对他拜了三拜,齐武急忙要扶起她,却被她拦下。

    “我答应了醉禾,定要保下这孩子,可如今已至山穷水复之境,我再跟着你不过也是拖累。”

    她抬眸看了看孩子,又转向齐武,一字一句言道:“如今唯一之法,便是由你带着她出城,或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我有命活着离开,定去寻你,若不能……”

    她复俯身以头触地:“恳求你不要弃她,收她为义女也好,将她送于道院佛寺也好,求你,让她好好活下来。”

    齐武亦湿了眼眶,大力将颜清辞扶起,应道:“姑娘放心,今日我齐武于此立誓,青天为鉴,我定护这孩子一世周全。”

    “只是你……”

    颜清辞安然笑了笑:“不必替我忧心,人各有命,这便是我的命。”

    说话间,她抬手将发髻上插着的唯一一根玉簪取了下来,还有一对珍珠耳坠,一并交与齐武手中。

    “这簪子是我娘的遗物,并这对耳坠一同当了,应该能换个好价钱,前路漫长辛苦,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也不过只这些金玉之物罢了。”

    “快些走吧,今晚星子很亮,脚程该是能快些。”

    齐武将玉簪和耳坠小心收好,红着眼眶朝颜清辞俯身颔首,而后便转过身大步离去。

    颜清辞瞧着他坚毅决绝的背影,抬手拭去眼角淌出的一滴泪,亦转身而去。

    只是她并没有转向另一条岔路,相反,她回头沿着来路而去。

    她很清楚,楚北离派遣军队对他们穷追不舍,自然不是为了齐武,更不可能是芃意。

    既然追寻的是她,那她自投了罗网,便能换得他们二人的前路了罢。

    果不其然,她走出并不多时,便迎面正遇见了那支军队,为首将领只拿出画像比对了一下,便挥挥手令兵卒将她绑缚了起来,跟在军队后面,直往皇宫而去。

    看来皇位果真易主,紫微变迁,飞龙转换,这便是,终局了吗?

    子夜时分,她被绑着入了皇城,寒风瑟瑟,星月清冷,檐下铁马碰撞作响,不时有鸮鸟悲凉旷远的叫声,孤孤响在这冷寂的夜。

    至一宫殿处,她被宫人推了进去,甫一进门,在满目流光溢彩间,她见到了一身明黄龙袍的楚北离。

    他高高立于墀上,与那日御花园中的卑怯全然不同,他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以一种孤傲的神色打量着她。

    而这种种落在颜清辞眼中,直叫她恶心难耐。

    她冷眼睨他,冷笑道:“信王还真是心急,不合身的龙袍也就胡乱套上了,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放肆!”

    一旁的宫人听了这话,急忙上前来抬手便要掌她。

    “退下。”

    他仍旧不怒,唇边笑意更甚,驱开了那名急欲行刑的宫人。

    他缓缓自阶而下,走至她的面前,突伸出手欲抚过她的脸颊。

    她却满目嫌恶,急撇过头去。

    他却朗声笑了笑,使力捏住她的下颌,逼她抬眼直视着自己。

    “阿辞,朕登上皇位下的第一道令,便是满城搜寻你,这一路,你逃的也是辛苦吧。”

    颜清辞怒意之盛,眼尾都灼成赤红色,怒目直瞪着他:“竖子!你谋逆君主,背弃天道人伦,上天若查,定叫你不得好死,不入轮回……”

    楚北离伸出食指置于她的唇中,止住了她接下去的话,仍旧温软开口:“天道?什么是天道?如今这皇位上坐的是我,我便是普天苍生的天道!”

    他脸上笑意更甚,又凑近了些,对她道:“阿辞不问问,朕为何非要召你入宫吗?”

    颜清辞依旧怒目直视着他,冷然道:“你何故与我多费口舌,要杀要剐,不过你动动嘴唇的事情。”

    他却顿时挂上一副委屈的模样:“阿辞怎会如此想我?当年御花园得卿出手相助之事,朕实不敢忘,背弃朕的人,朕给了他们教训,怜惜朕的人,朕自然,会留她的去处。”

    他抬手抚了抚颜清辞的头,满目温婉:“所以啊,朕要你做朕的皇妃。”

    此后一出,颜清辞便觉有数万只虫子在她腹中游动般恶心难受,朝着他就怒吼道:“要我做你的妃子,除非我死!”

    四周宫人听了这话,皆倒吸一口凉气,一时噤若寒蝉,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位新帝的脸色。

    却见他只是勾唇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他贴到她的耳畔轻声道:“你会答应的。”

    随即对两侧宫人吩咐道:“将她带下去,囚于宫中,禁她的食水,直到她点头,再来报朕。”

    “是。”宫人得了令,立即手脚麻利将她带了下去。

    见她走远,楚北离又对身侧的一常侍低声道:“盯着点她,若她真的撑不住,就给她些吃的,万不可令她命丧。”

    “是。”

    ——

    不过三两日,朝廷大败,新帝登基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国。

    幸而南州城地处南方,与战事起处所距甚远,战火还未来得及烧到此处,除了往来贸易一应事宜受了波及,城内倒也不至于如北方一般途有饿殍,血海漂橹。

    楚北离称帝的消息一出,颜清绾登时便坐不住,心中喜悦激动难掩,将正缝补的衣物胡乱一放,起身便要去往颜应麒的房间。

    不过甫一走出两三步,她便退了回来,暗暗思忖了半晌,走至桌案旁,提起笔写了些什么,然后悬于烛火上,将其上的墨迹烤干,又将纸揉搓几下显出褶皱,这才将它小心折好捏于手中,朝屋外急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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