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之一战,尔等当不遗余力,紧紧跟随战旗,若将军身死,也不可回返,不要停止冲锋,尔等需奋力死战,直至最后一刻。”

    将帅挂甲,率全军举旗冲锋,与敌殊死抵抗,冬凌山内满目雪色与血光交织,日星隐耀,山岳潜形,众将士唯拼杀而已。

    鏖战半月余,满军皆疲惫难言,却亦早做好了身埋于此的打算,主帅穆云则为首,已然伤痕满身不曾退,其下兵卒有苦何言。

    众人皆知,楚北离率军偷往上京,但北疆大部军队仍困战于此,现在他们拼死相搏,誓必阻拦冬凌山北的敌军直入上京。

    但人人又心中默知,全军覆没,不过朝夕之间的事。

    晚间帐内昏黄灯下,封封家书承泪,拆合再三,终是诉不尽道不完,又或是提笔无言,唯泪千行。

    白日征战,穆云则总是赚得一身伤,却无法仔细清理休养,新伤叠着旧伤迁延不愈,将将愈合又会被撕扯开,幸而如今冷冽寒冬,伤口不至感染流脓,只是兀自疼痛着。

    沈姒进账内为穆云则送来擦拭的药,见他漠然垂首端坐于桌案旁,不由霎时神伤。

    她将药瓶放于他的面前,转身走出两三步,却突然顿住,转回眸静静瞧着他,只觉得心中悲戚莫名。

    良久,穆云则才抬眼,淡淡道:“有事?”

    沈姒陡然回神,开口:“明日上阵,我替你领兵吧,你于账中……”

    忽觉不妥,她立时改口:“你于军队前中部便好。”

    不出所料,他仍旧淡然摇头否定。

    沈姒一下有些急,上前几步对他道:“可你如今满身是伤,再为首冲锋,才真是不要命了。”

    他默然翻了几篇书页,才道:“如今战事为重,我还死不了,你无需多言,战场之上看顾好自己便好。”

    话毕,他将手中兵书放下,抬眼望向外面,细细自忖了一阵,沉吟道:“自她离开,已有二十三日了,她又行近路,这么久或许该至上京了,最后的结局,大概这几日就可知晓了。”

    沈姒却苦笑一声:“我们也便,只能撑这几日了。”

    二人心中都了然,若颜清辞顺利入京,陛下得以调遣军队自卫,他们在此阻拦北疆大部军队,待到京中将士集结,纵他们于此失守,朝廷或可与之一敌,然若他们此刻败了,那上京真便危如累卵,朝不保夕了。而若颜清辞不能成功返京,那便是天下命数已尽,将来一日他们或被记入青史,用的也是叛贼的名号。

    而不论是柳暗花明或是紫微更替,他们大概都不能,看到最后了。

    沈姒心内悲恸空荡,兀自缓缓蹲下,抱臂埋起头竟默然洒出眼泪,只余薄弱肩头微微颤抖着。

    穆云则走至她身侧,于毯上坐下,将一块帕子递给她:“明日之战,最是关键,哭完后于战场上必不能心软哀戚。”

    沈姒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眼泪,一时无话,两人默然并坐,账外依旧是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卷携着雪花,耳边依稀隐约听到的是炮火和恸哭。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沈姒猛的吐出这一句话,甫一出口,似乎又觉得说出这话实在有些奇怪,随即干笑了笑。

    穆云则默然垂首,没有答话,似是默认。

    沈姒忽侧头,直直瞧着他:“既如此,我不想此生还有遗憾,有些话……我想说与你……”

    “什么?”

    沈姒目光盈盈,杏眸潋滟一瞬不瞬瞧进他墨黑的眸底,朱唇轻启就道:“我曾……非常爱慕你。”

    话毕,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双手紧紧绞着,不时偷看他的神情。

    他却仍旧漠然,半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做了回应。

    她亦不恼,扯起嘴角兀自笑了笑,这份爱意在她心中埋了这么久,如今能当面说给他,她已如重石落地,她知晓他心中所念,故又能奢求些什么,瞧他得偿所愿,她亦真切为他欢喜。

    账外风声悲鸣,账内烛光昏暗,风吹进卷起书页篇篇翻动,在这静默的夜里徒增层层悲凉。

    “小沈……我想家了……”她的声音很细很小,兀自平白响起,似是喃喃梦呓。

    “那是个贫瘠清苦却又壮秀美好的地方,我与哥哥常于重山峰峦中寻摘草药,再带回去研磨晾晒,以此度日,日子虽穷苦,那里却承载了我一生欢愉……我想回家了,想我爹娘,想我祖父……”

    穆云则静静听着,心中也不免有些沉闷,她的故事,他是听过的,几年前九王夺嫡一战,她失了双亲,而如今,竟要轮到她自己了。

    她也不过只是一个还未至桃李年华的少女,她只是想回家了。

    亦不知如何宽慰,穆云则只对她道:“早些歇息吧,明日是场苦战。”

    沈姒极力掩下眸底泛起的水雾,在这里她是十数万士兵的将军,她不能软弱,更不能随意流泪。

    她转身向账外走去,身后却突传来穆云则的声音,轻轻淡淡道:“这场仗打完了就……”

    他顿了顿,复接道:“回家。”

    她扯起袖口偷偷拭去了眼角不争气的泪珠,没回头径直离去了。

    翌日对阵冲锋,穆云则仍旧处于首位,率余下的众将士拼死而战,却不知何时,沈姒从后方绕到了他身侧。

    今日一战意味着什么,双方都万分明了,北疆敌军奋力突围,直欲往去上京,而朝廷之军则殊死抵抗阻拦,双方胶着许久,却终究难敌,一时血海尸山、哀嚎通天,一日拼杀,至暮色苍茫之时,众将士或许已然麻木,心中亦没了一丝期冀,只是冲锋,冲锋。

    敌帅与穆云则正面交锋,无数兵卒围来,截去了他的去路,□□一挑,他重重坠下马来,刀剑霎时如雨般落下,留在他周身道道血痕,银色铠甲如血洗般泛出惨烈猩红,周身的深切痛楚他已渐渐感知不到,仿佛瞬间天地万物都在离他远去,他仰躺于雪层里,睁眼只能瞧见即将西沉的落日,尚在天边奄奄一息。

    也许他许给颜清辞的誓言,做不到了吧。

    耳畔风声忽起,扬起一大片雪粒砸在他的脸上,他移神,却见四周方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兵卒此刻都倒在了他的脚边,他再一抬眼,便瞧见了沈姒。

    他强忍住蚀骨痛楚,拾起丢落一旁的银枪,手死死撑地起身,甫站起却见敌军将帅直直立于他的面前。

    那人举起手中银枪,忽阴鸷一笑,只眨眼间,尖利直对准他的胸口,猛然直下。

    穆云则心下一沉,已没了生还的念头。

    忽一道身影闪过,他霎时怔在原地,在他身前,银枪直直穿透的是沈姒的身体,尖利枪头不偏不倚自她胸口而入,又透过她的后胸而出,上面还不住地在滴着血。

    “妹妹——”

    沈乙疾跑而来,斩下了那人的首级。

    而一切都已经晚了,沈姒已无任何气力,霎时瘫软倒下,穆云则上前接住她,她的头靠在他的臂弯,止不住猛烈咳出一口口猩红鲜血。

    穆云则怔怔瞧着她,一股莫名的感觉在心中升腾,只觉怀中的人身子越发瘫软,越发寒凉。

    “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挡?”他终究眼眶泛红,抖着声音自喉咙发出这句话。

    她却兀自笑了,血色染红了她的唇,她笑起来如三月暮春,如这满地枯黄中的一株白菊,干净明亮。

    “我……我……”

    她微微的声音,似乎还未出口,就飘散在了这割人寒风中。

    穆云则垂首凑近,听她剧烈咳嗽间夹杂的细弱言语。

    “我是不是……没有……不如……她……”

    她缓缓颤抖着抬起染满血污的手,极力想要触摸她眼前心底的这个人,这么近,却又那么远,终于在只有一厘之遥时,她再也支撑不住,手重重垂了下去,那一瞬,亦停止了咳。

    好似万物都归于沉寂,没了呼啸风声,亦没了拼杀嘶吼,眼前朦胧无物之际,她最后淡淡呢喃:“我想……回家……”

    第一颗星星挂上夜空时,她长眠于这座雪山。

    穆云则跪在雪层里,只双眼空洞保持着这个姿势,垂首瞧着少女合眼安躺在他怀中,一滴泪掉落砸于雪中,他只觉空荡,只是怔然。

    沈乙早已满脸泪痕,铮铮之人亦哀嚎恸哭,他一掌推开穆云则,用袖口胡乱擦掉了她唇角的血污,妹妹是最爱干净的,这样的血腥之气她闻到定然难受。

    他轻柔地将沈姒横抱起,在这片苍茫雪色中兀自远去,边走边喃喃:“阿姒莫怕,哥哥带你回家,哥哥带你回家……”

    ——

    第二十五日,颜清辞终策马奔赴至上京城外,见城门尚开,一切如常,不由心中惊喜,如此看来她做到了,她赶在楚北离前到达了。

    不敢耽搁,她忆起穆云则叮嘱的话,双腿紧夹马腹,一路扬尘,入城直往李府而去。

    醉禾于院中刺绣缝衣,抬眼见了颜清辞,顿时既惊又喜,直脱口:“小……小姐?!你怎么……”

    颜清辞却来不及叙旧,急道:“小李大人呢,他在何处?我有要事找他。”

    醉禾答着:“他去守城了,该于城楼处。”

    颜清辞赶忙将怀中虎符掏出交与齐武,嘱咐他速去,见他上马离开,这才将久悬近一月的心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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