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就喝茶哪?”

    同科室的一位医生一大早就踱步到庄泊办公室,看他泡茶,赶紧从包里拿出加大号茶杯,顺便掏出两块散装茶点往办公桌上一放,嬉皮笑脸地就蹭过来了。

    庄泊喝茶很讲究,春花夏绿,秋青冬红,适量浅饮。

    一院眼科当年的人才引进计划给他在市区分了套房,地段很好,上班很少堵车,家里也没有经济上的困难。除了饮茶,他在工作之外没什么别的爱好,因此能花费在上面的资金就多了些。

    “七点半,不早了,刚刚接过吕医生的班。”

    “吃早饭没?”

    “你还没吃吗?我这里还有一些面包。”

    “嘿嘿,面包就不用了,主要是想喝点兄弟的茶,点心吃得好噎啊!”

    徐勋是和庄泊同一届的博士毕业生,从江南来,颇有些江南才子的风格,明明是理科生,却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文气沛然,性情坦率,医院里追他的女孩儿也不少。

    平日里总爱笑得像个羞涩大男孩,私下却一点也不客气,脸皮怎么也算不上薄。

    “我的茶可不白给,喝了过来帮我看看这个病例。”

    徐勋哇了一声,倒了大半壶热茶,饶有兴致地跑过去看:“还有什么复杂病例能难倒咱们庄大医生啊——”

    “卧槽,这姐太惨了吧,什么无良医生能把紫外线辐射性白内障手术做成这个样子啊?这放在我们北城还不得把主治医生抓出来撕了吃了?眼睛里没一处好的,这还能治吗?”

    “治当然能治,能恢复几成才是问题。”庄泊按了按太阳穴,显然一副没睡好的样子,“还有,别人才二十多岁,叫什么姐。”

    “口癖,改不了改不了。”徐勋浅啜一口热茶,“说真的,要不还是等张院长病好了再做?这手术难度太大了,我听说这人还是欧洲政要那边介绍过来的,别惹一身腥。”

    “你消息可真灵通啊。”庄泊感叹。

    “低调,低调。”徐勋又塞了一口桂花糕,转头望向窗外,“雨又下猛了,还打雷,北城这破气候真不如咱江南啊。”

    庄泊瞥他一眼:“那你怎么不回去?”

    “社会上的事,少打听!”

    庄泊笑他,却没把前两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拿出来细嚼,笑一笑也就过了。

    雨确实下大了,半个小时之前雨势还很温柔,颇有些细雨连绵的意思,但现在看来那点意思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

    雷声轰鸣,电光闪烁,徐勋喝完茶笑眯眯地回了自己办公室,庄泊也起身去关飘雨的窗子,墙壁上贴了深灰色的瓷砖,雨水渗进来浸湿了瓷砖之间的缝隙。

    住院大楼后园是一片被荒废的土地,草木任意生长,无人修剪护养,连路也没有一条。

    院长说了一次要重新整理那片荒地,打造一个住院部的后花园,但是一直没有动工,不知道是钱没批下来还是怎么回事,总之时间久了,提的人也就少了。

    庄泊初到时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那里曾经跳楼死过人,还不止一个。那件事在社会上掀起的舆论风潮挺大的,但时间久了,忘的人也就多了。

    每次到这扇窗边,庄泊总忍不住往下看,总觉得除了过分葱茏苍郁的草木之外,那片被人遗忘的土地上还应该飘荡着某种残存的讯息。

    他学了这么多年医学,从了这么久的医,解剖过成千上万次身体器官,却一直无法找到那样一种东西。

    但今天他看见了。

    被暴雨诅咒的园地里,蜷缩着一团蓝白色的影子。

    快要随风而逝。

    值班护士经过那扇门时不自觉地停留了一会儿,目光被门口的照片吸引了,下一秒门被打开,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往后门楼道飞速冲去,身边的人甚至没能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七八点的时候医院人已经很多了,五颜六色的雨伞淌着从外面带进来的雨水,一把把蜿蜒了一路,地面变得潮湿易滑,不少人的肩膀或后背还是不小心沾上了雨水。

    庄泊握着折叠伞,穿过人潮从后门楼道奔去,拿出了读书时候田径比赛的速度。

    那个楼道前放着禁止通行的告示牌,但不知道为什么门却没有关严,庄泊看了一眼楼道外面的监控,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他的办公室在九楼,跑下去还是花了一点时间,到底楼的时候发现玻璃门大开,狂风骤雨呼啸着灌进来,楼道下并没有堆什么东西,漫进来的雨水只带走浑浊的尘灰。

    庄泊撑开伞,顺着风向打开了雨伞,防止伞被吹翻。

    南笛没走很远,草丛中的藤蔓缠住了她的脚踝,鲜血从冷白的皮肤渗进灰败的泥土里,她像是不堪重负般撑在地上,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掉了,掉进了身后的草丛里。

    掉在了那个也许她一辈子都看不见的地方。

    淋漓的暴风雨像是一场残忍的殉难,从她身上落下的不是雨水,而是无色的血泪,一颗又一颗剧毒的长钉深深刺入骨髓,痛彻心扉的哭喊被压抑着,埋葬在无人触碰的长夜。

    雨停了吗?

    没有。

    还在下。

    她听见雨珠撞击伞面的声音,沉重,晦涩,像命运不经意落下的鼓点。

    树叶还在继续落,一阵一阵,风一吹再吹,手背上就一层一层地重了起来。

    太冷了。

    太痛了。

    她已经用尽全力去活了,可是翻过这座山好难。

    太难了啊——

    庄泊蹲下来,将雨伞倾向南笛。

    他看着她那双因为病变萎缩而颇显恐怖的眼睛,眼球四周漫溢的泪水和微苦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流淌成蹇涩悲哀的河。

    他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蹲在她身边,替她撑着伞,一片一片地捡走她手背和脊背上铺满的落叶。

    在最后一片落叶捡走之前,南笛艰难地动了动手指,食指压住了庄泊的指尖。

    庄泊第一次发现活人的手可以冰冷到这个程度,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她呼吸,他会误以为这是太平间停的尸体。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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