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燃新做的这个造型,头发剪短了一寸,整张脸的轮廓都露出来,五官变得更锋利。
尤其那双眼,挑起眉眯眼一笑的神态,有六七分和方南相似。
简宜一时看怔,耳边响起程燃兴致盎然的说话声:“大家都说这个造型好……”但却被她脑中的轰鸣声盖住。
此时此刻,简宜脑中浮起的画面,是五年前那个春天方南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不过前面做的那个造型,梁导也觉得不错……”程燃说着,终于发觉简宜的神色不对劲,正要问她发生了什么,便忽见她面色徒然一变,转身走了。
程燃欲追上去,造型师却出来喊他:“程老师,该做下一个造型了。”
简宜没走太远,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打电话。
她神情很凝重,看起来不太高兴。程燃拧眉看了她一会儿,扭头问一旁的郁小谷:“你们去逛景点,发生了什么事?”
郁小谷同样一头雾水:“什么也没发生呀。”
程燃还想再说什么,化妆室那边连梁宴也出来催他,看见郁小谷在,梁宴也朝她招了招手:“你也一起来,再做一个造型看看。”
郁小谷哎一声,程燃回头又了看一眼简宜,压下心中的异样,在催促声中和郁小谷一起回到化妆室里。
简宜的这一通电话,是打给胡薇的。
两人多年好友一贯是无话不谈,电话接通后,简宜没有过多废话,开门见山地问:“薇薇,你还记得当年那个肇事司机长什么样吗?”
害死方南的罪魁祸首,胡薇当然记得住,语气淡淡地答:“就算他现在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来。”
“我今天看见一个光头男人,感觉像他。”简宜说,“身高约一米七,国字脸单眼皮,双眉眉尾开叉。”
她的形容与肇事司机的貌相分毫不差。
胡薇道:“是他没错。大约在狱中表现好,他减刑提前出狱了。”
简宜沉默了片刻,到底是没把肇事司机和方副总有联系的事情告诉胡薇,只问了句:“你还记得他家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吗?”
胡薇低声说:“当年方南车祸的事情闹得大,粉丝们找出肇事司机家人的地址电话,打电话发短信骚扰,还寄花圈,他家人不堪其扰,举家搬走了。幺幺,逝者已矣,无论如何方南都活不过来了,你不要冲动。”
她以为简宜问肇事司机的地址,是想报复对方,劝道:“五年了,我放下了,你也放下吧。咱们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
简宜道:“我没想做什么,今天碰巧看见他,才顺口问一问。”
胡薇听她语气冷静,才放心地挂了电话。
简宜握着手机,神色看似平静,脑中思绪却不断翻涌。
五年前,方父住院病逝,时隔两个月,方南车祸身故。
五年后,那场车祸的肇事司机一出狱,就和方副总扯上了关系。
方副总这种踩低捧高的人,做事一贯是无利不起早。那个肇事司机出身普通,却能让方副总千里迢迢专程赶来黎城见他。
且听两人的对话,方副总似乎是有什么把柄落在那个肇事司机手里。
这样的异常和巧合,很难不让简宜多想。
但也只是想想。
没凭没据的猜疑,证明不了什么。
-
剧组花了两天置景,到第三天,就恢复正常拍摄。
这一天,赵一淮带来了几个年轻女生来探程燃的班。
其中有个女生,正是清明时在程燃家大骂简宜不要脸的黎姣。
大半年过去,黎姣显然已经知道当初程燃带回家吃烧烤的那个女生,就是她口中潜规则男演员的编剧简宜。
这一次黎姣缠着赵一淮带她来剧组探班,也是为了当面向简宜道歉。
毕竟当时她当时骂简宜骂得实在太难听,简宜没当场泼她开水简直是菩萨下凡。
同行的几个女生都涌向程燃,争着和他合影,找他签名。
黎姣则单独走向简宜,诚诚恳恳地道歉:“对不起,之前我不该那么恶毒地骂你,都怪我追星追得脑子都没有了,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简宜不是那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性格。
黎姣骂她的这件事,她真要计较的话,当时就扇脸打回去了,而不是过了这么久才来秋后算账。
因此面对黎姣的道歉,简宜只摆了下手,淡淡地说了句:“没关系,这事我没放心上。”
“简姐姐果然是仙女下凡,心地善良又大方。要是我被人那么骂,我肯定气得当场就扣对方一锅汤。”黎姣嘴很甜,一听简宜不跟她计较,脸上立马撑出一朵笑容,“不过你大人大量,但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要不这样吧,我请您吃顿饭,就当是赔礼道歉。”
简宜想说不用,但架不住黎姣自来熟地挽上她胳膊,一边摇来晃去,一边撒娇:“去嘛去嘛,简姐姐,你不知道我因为这事,这大半年来心里多煎熬,饭吃不香觉都睡不好,瘦了十几斤。”
十八九岁的女生,脸上满满都是胶原蛋白,甚至还有一点未褪的婴儿肥。
哪有一点清瘦的模样。
但简宜最后还是磨不过黎姣,松口答应了。
等到中午,程燃下了戏,黎姣立刻笑嘻嘻地上前问他:“大校草,把你家简老师借我两个小时呗?”
程燃被“你家简老师”五个字取悦,但还记得黎姣曾骂过简宜的事情,绷着脸没作声。
黎姣双手合十:“我就是请她吃饭为之前骂她的事,赔礼道歉。你放心,我保证全须全尾地给你把人送回来。”
程燃望向简宜,见她微微点了头,才“哦”一声。
她既然愿意去,他没有拦着她的道理。
只是黎姣先前骂人骂得太凶,在程燃心里已经落下一个小太妹的形象,他不放心简宜和黎姣单独相处,偏偏今天时间紧,午饭吃完就要赶下一场戏的拍摄,挤不出多余的时间到镇上一起吃饭。
程燃对一旁的赵一淮说:“不是说剧组盒饭吃腻了?”
赵一淮立刻会意,扭头问黎姣:“黎妹妹,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蹭个饭。”
今天得多亏赵一淮带她来剧组,这个人情不能不还。
黎姣点头:“当然行。”
三人到了镇上,吃饭的地方是黎姣选的。
是一家位于镇上中心地段,装潢颇有小资情调的西餐厅。
洛水镇游客多,但这家西餐厅的生意却不怎么好,偌大的地方,也就零零散散几个客人,显得很冷清。
不过客人少的好处是,上菜很快。
简宜只点了一份意面。
面上来后,她尝了一口,顿时面露意外:“味道可以的,怎么客人怎么少?”
“开错地方了。”赵一淮家里是做生意的,很懂这里头的道道儿,“西餐厅哪里吃不到,游客千里迢迢赶来洛水镇,当然要品一品当地特色美食,怎么会对西餐感兴趣。”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简宜便没再说什么。
倒是黎姣解释了句:“这家餐厅是我初中同学家开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以前我俩关系最好,我就照顾下她家的生意。”
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黎姣去前台结账,赵一淮也起身去洗手间。
简宜坐在座位上,往窗外看去。
时值秋日正午,阳光温融,游人如潮,一波又一波地从窗外而过。
忽然,一个左脸带疤的光头男人随着人潮经过。
简宜目光一震,失态地站起身想要追出去,却听见餐厅门口忽然响起一道欢快的机械女声:“欢迎光临。”
那个光头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短发女生。
前台,刚结完账的黎姣转头一看,脸上涌现惊喜:“桐桐!”
短发女生亦是一脸惊讶:“姣姣,你怎么来了?”
看见这一幕,简宜抓着桌角,稳住身子,又缓缓坐了下来。
临窗的座位和前台距离隔得有些远,她听不太清楚黎姣和短发女生说了什么,但从两人交谈的神态,可以看得出来关系应当很不错。
过了几分钟,赵一淮从洗手间回来,黎姣也和老同学的叙完了旧。
三人一道走出餐厅时,赵一淮问了句:“你刚才跟谁在说话呢?”
黎姣答:“就是我那初中同学,我们俩五年没见过了。”
“五年没见过?”简宜似是随口一问,“你们关系这么好,没考到一个高中吗?”
“初三的时候她突然就转学了,没留联系方式。到高三,我才听说她全家都搬到洛水镇。”黎姣说,“这几年她一直在省城念书学画画。”
简宜眸光微动:“那你这同学家里条件挺好的,刚刚那个光头的男人,就是你同学的爸爸吗?”
“是她爸爸。不过她家里条件并不好,她爸原来就是一个货车司机,她妈就是在餐厅后厨里做临时工,早年为了给她妈治病,欠了几十万的外债。初中那会儿,我同学连一块钱的肉包都舍不得吃。”黎姣说着,忽然疑惑地咕哝:“怎么几年不见,她家条件突然这么好了,我刚刚听她说,她哥前年就去英国留学了。”
赵一淮啧了声,“说不定是你同学家里拆迁了,或者是中大奖了呢,总不能是天降横财。”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
简宜眼睫微垂,不动声色地说:“又兴许是你同学家里亲戚帮了他们一把,家里境况就好起来了。”
黎姣语气笃定地道:“不可能,我同学家的亲戚,比她家更穷,逢年过节的还上她家打秋风。”
“嗐,那说不定人家就是命里注定富贵,遇到了什么贵人,就发迹了呢。”赵一淮大大咧咧,“我爸当年就是遇到贵人赚了第一桶金发家的。”
黎姣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唯有简宜仍在沉思。
得是遇到什么样的贵人,才能让这一家在男主人锒铛入狱的情况下,不仅能在热门旅游景点的黄金地段开西餐厅,还送得起女儿去学画画,供得起儿子英国留学。
那位贵人,会不会就是方副总?
想到这个可能性,简宜心中忽然一凛,蓦地停下。
一股凉意从脚底蹿上来,在秋日暖阳融融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黎姣察觉她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简姐姐,你怎么了?”
简宜抿了抿唇,“忽然想起了点事。”
说话间,她已下了决定,拿手机登录订票软件,定了下午五点半从洛水镇到北市的高铁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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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燃是到了傍晚,从片场回到酒店房间,发现房间里已没简宜的行李,也不见她人,打电话过去一问,才知道她要回北市,且人已经上了车。
“临时有点事要回北市处理。”简宜这么跟他解释,“事情太急,忘了和你说一声。”
程燃想问她什么事情急成这样,话刚到嘴边,便听简宜那头响起一阵轰鸣风声,随后嘟嘟几声,电话断了。
几分钟后,他收到简宜发来的消息:【刚进隧道,手机信号断了。】
不等他打完字,又来一条新消息:【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不是什么大事,却能让她急到连夜赶回北市。
程燃手指微顿,将原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的那一行字删掉,重新输入一行字:【好,到北市了说一声。】
消息发出去后,简宜没有再回复他。
这一趟前往北市的直达动车,全程五个小时。
简宜在车上睡了一觉,梦回高二那年,她和胡薇被人绑在废旧仓库里,夜里仓库昏暗,忽听一阵狗叫声,看守她们的绑匪起身出去查看情况,只留下一盏孤零零悬在头顶,随风晃动。
照得她们的影子,在地上也跟着一晃一荡。
15岁的方南便是在这时候出现,瘦高瘦高个子,剃了寸头,穿着大短裤白色背心,胳膊上露出一片张牙舞爪的纹身。
瞥见她和胡薇后,他嘀咕:“怎么是两个人?”
那时候,他以为仓库里放了什么好东西,才会有人日夜不休地看守。
而她和胡薇则被他的花臂骇住,以为他和绑匪一伙,要撕票灭口,看着他一步步走近,都吓白了脸。
直到狗叫声渐弱,方南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割破她们身上的绳子,叫她们快走时,她们才信了他不是恶人。
那一晚,为了救她和胡薇,方南丢了那条与他一道长大的老狗。
生死不知。
她与胡薇为报救命之恩,给他送过好几条品种狗,都被他拒绝了,不耐烦地道:“它陪了我十年,早与我家人无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替代的。”
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眼中却有几分沧桑的痞气,挑起眉眼,要笑不笑地说了句:“两位姐姐既然可怜我孤家寡人,有空就来多陪我呗。”
胡薇赏了方南一拳,骂他小小年纪就学了一肚子不正经的话,却也答应下来多陪他。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和胡薇跟着方南荡遍北市大街小巷,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好玩刺激的东西。
旧事在梦中重温,简宜最后是被手机来电震醒的。
电话是程初打来的。
程初说:“沈嘉阳和方辰影视解约的事情解决了,这事多亏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和沈嘉阳请你吃个饭。”
简宜沉在梦中,尚有一丝不混沌,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这时,车内忽然响起广播,告知车上乘客即将抵达北市南站。
程初听到了播报声,惊讶问道:“你回北市了?”
简宜神智终于清醒过来,坐直了身体,转头看向窗外,前方已经能看到灯火通明。
“嗯,马上到南站了。”她说。
程初语气惊喜且轻快:“我和沈嘉阳正好在南站附近,要不我俩去车站接你,一起吃宵夜?”
简宜应好。
十五分钟后,顺着人流走出安检口的简宜一抬眼,就见到了程初和戴着口罩的沈嘉阳。
沈嘉阳因解约风波,这一段时间在网上的动静不小,前阵子有不少娱记跟着他,试图挖出一点大新闻。他把所有事情都交给程初代理,深居简出一周,总算甩掉娱记。
“欢迎回到北市。”程初笑着上前拥抱了简宜。
沈嘉阳站在一侧,也笑眼弯弯地喊了声:“简老师。”
简宜点了点头。
程初替简宜拉过行李箱,“走吧,咱们去吃宵夜。”
说话间,沈嘉阳伸出手,替程初拿过简宜的行李箱。
程初朝沈嘉阳温柔一笑。
这两人之间……
简宜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三人一起走到程初的车前,沈嘉阳打开后备车箱放行李箱,简宜在这间隙里,伸手掐了下程初的腰,目光朝沈嘉阳的方向飘了飘,低声问:“搞定了?”
“搞定了。”程初笑容分外温柔,“要不然今晚我怎么会和他一起请你吃饭?”
简宜明白过来,不再多言。
这一顿宵夜,吃了一个半小时。
席间,程初把沈嘉阳和方辰影视解约的事详细告知简宜,末了道:“就是可惜,饶是儒兴影业出面,方辰影视那边也没松口,直接放话要解约可以,必须全额支付违约金。”
将近一个亿的违约金,沈嘉阳自己出了一半,程初只拿得出几百万,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
剩下的,是儒兴影业代为垫付。
“《青鸾》票房太低,赔了不少钱,现在方辰影视的资金链快断了。”程初说,“这将近一个亿的违约金,算是给方辰续了一口气。”
简宜听得心中一动:“方昊最近怎么样?”
程初讶异地看她一眼:“他啊,最近参加各种饭局想拉融资,忙得有些焦头烂额。”
说到这儿,程初脸上闪过一抹快意,但很快又掩了过去,转而好奇地问简宜:“这么多年了,这是你头一回主动问起方昊的事情,怎么突然关心起他了?”
“到底是相识一场。”简宜一句话含糊过去,好在程初并未深究。
吃过饭,三人一道从会所出来。
此时已经过了凌晨,夜正深,但北市街头却依旧人来车往,并不冷清。
简宜已经叫了家里司机来接,正在路边候着。
三人在车前道别,便各自散了。
简宜回到家,已经近凌晨一点。
她爸妈白天和朋友去郊外马场玩了,晚上也是睡那边的别墅,并不在家。
但家里有自幼带大她的保姆陈姨,不仅给她煮了安神汤,还一直守在客厅等她回家。因此她并未觉得偌大的房子里冷清,但有一股空落感却始终萦绕在脑中,提醒她还差什么事情没做。
直到睡着的前一秒,她都没想起来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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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城洛水镇。
程燃还没睡,坐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摊开剧本背台词。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叮咚”一声响,跳出一条微博热点消息推送。
【简宜疑似劈腿沈嘉阳,二人深夜相会举止亲密】
程燃拿起手机一看。
一个娱记账号发了一组照片。
照片里的简宜侧过头正和沈嘉阳在说话。脸上神情很轻松,看得出来是在笑。
沈嘉阳身侧,还站着程初。
不过大概是拍摄角度的原因,程初在这一组照片里的位置,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基本都是背影或者一个侧脸。
存在感几乎为零。
这组照片下,评论很快如雨后春笋冒出来,都在怀疑简宜是不是劈腿沈嘉阳绿了程燃。
程燃和沈嘉阳两人的粉丝,大概是商量过了,口径一致地表明只是朋友之间的聚会。
另有两人黑子已经浑水摸鱼地发了程燃头顶一片绿、沈嘉阳插足别人感情一脸奸笑的表情包。
总之,评论区里说什么的都有。
程燃略一眼过去,就退了微博。
再回到微信上。
置顶的聊天框里,始终没有简宜发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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