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南”这个名字钻入脑中,因为太过耳熟,以至于程燃一时间竟想不起来这是谁。

    直到电梯门“叮”一声响。

    一瞬间,记忆的大门开启。

    程燃脑眼前涌上无数名为“方南”的细碎记忆片段,凝聚成一张明朗的笑脸。

    “记得。”他沉声说,走出电梯。

    赵一淮跟着出来,抹了把脸说:“我刚刚在小谷子的手机看到了他的照片。”

    程燃脚步一顿。

    六年前,赵一淮在黎城上完高二,因为成绩太差,眼看要考不上大学又不肯出国,就被他家里走关系,送到北市学音乐,打算走艺术生的路子。

    就是在赵一淮去北市的那一年,一部名为《真相》悬疑电视剧火遍大街小巷。

    方南,就是这剧的男二号,一个天才少年侦探。

    剧火人红,方南也跟着闻名大街小巷。

    赵一淮在北市拜的那位音乐老师,就是《真相》这部剧的作曲家。

    靠着这层关系,他和方南成了朋友。

    说起来,方南和程燃都是忽然之间蹿红。但程燃靠的是脸,总差些意思,方南却是真正凭借演技出圈。

    用当年粉丝的话说,对方南,是始于演技,陷入颜值,终于人品。

    方南红得实至名归,男女通杀。

    甚至连梁宴都夸他:“老天爷强行把演员这碗饭塞进他嘴里,由不得他不吃。”

    著名编剧秋月明更是放话要为他量身写剧本。

    可惜,秋月明的剧本刚完成,方南便如昙花一现,在一场车祸身亡。

    那一场车祸,发生在五年前,地点是黎城。

    “如果当年他问我哪里风景好适合散心时,我没向他推荐黎城,他可能就不会死。”赵一淮声音苦涩。

    方南的死,是他的心结。

    五年了都没解开。

    程燃抬手拍了拍赵一淮的肩头,“这事跟你无关。”

    但这种安慰,是没用的。

    赵一淮情绪低落地进了房间。

    程燃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合上门,站在玄关处,却没有开灯。

    借着窗外透进的一点微光,他走到小客厅,坐到沙发上。

    满室清寂,他眼前又浮现方南的脸。

    五年前的三月,方南来到黎城,人生地不熟,想找个导游陪玩。

    那时,他辍学赚钱。

    赵一淮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把方南介绍给了他。

    程燃陪他玩了半个月,把黎城每个叫得出名字的景点都逛了个遍。方南只比程燃大一岁,半个月的相处,足够年纪相仿的两人相熟,变成朋友。

    那天,适逢他十八岁生日,程燃回乡下和外公外婆一起过,就把方南带上了。

    当晚,天气晴朗,月光如水,漫天星辰。

    方南拉着他在外公家的院子里看星空至半夜,喝光了外公自酿的陈年老酒。

    临睡前,方南给朋友打电话。

    他意识昏沉间,听到方南语调松快地说:“这边的星空是真的美,你和简宜不是喜欢看星空吗,周末抽空来一趟呗。从北市来黎城,就五个小时高铁,不算折腾。是是是,两位姐姐就当是陪我散心……”

    次日醒来,已是中午。

    在外公家吃过午饭,两人回市里。

    那时,方南住在赵一淮家一幢空置的别墅里。

    方南一个人住太空,就让程燃也搬进去陪他住了半个月。

    那天回到别墅后,程燃酒意未退,打算回房补觉。

    方南则开着他在黎城里新买的炫酷机车,去火车站接人。

    走前,方南对他说:“今天来的这位姐姐,是个讲究人,听不得一点脏话。你小子到时候说话注意点,把口头禅收收。”

    程燃那时候的口头禅是跟赵一淮学的。

    张口闭口都是我草,又顶着一头和方南一起染的黄毛,整个人看起来就一个社会二流子。

    好在脸能看,不至于让女生见到就敬而远之。

    但两个小时后,方南接了人回别墅,程燃听到声响,睡眼惺忪地从房间走出来。

    三人在客厅里六目相对。

    方南一副如同见了鬼的神情愕然盯着他。

    站在方南身边的女生,掩着唇,神色微微惊讶地问:“你脸怎么了?”

    那是他和简宜的初见。

    那一天,阳光晴朗,春风微拂。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毛,因为喝陈年老酒过敏,长了满脸红疹。

    而简宜一身白裙,气质清冷脱俗,如天仙下凡。

    一缕穿堂风吹起她裙摆,飘入他心里。

    一落就是好几年。

    往事一桩桩浮上心头,程燃忽然很想抽一支烟。

    -

    “姐姐,不是说两点到吗?我等你等了足足两个小时。”

    太阳已经偏西,简宜拖着一个20寸的行李箱走出黎城火车站。

    人潮拥挤,川流不息,她却一眼就看到了隔街倚在一辆银黑相间机车上的那个少年。

    顶着一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黄毛,神色颇为不耐地朝她喊。

    她拖着行李箱走过去,“早上没睡醒,误了最早那一趟动车,就改到十一点那趟了。”

    少年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那你不跟我说一声?白让我等两个小时?”

    “忘了。”简宜睨着他,“为了陪你散心,我坐五个小时动车过来,你等我两个小时怎么了?”

    少年摸着鼻子,没了话。

    简宜得理不饶人,嘲他:“话这么多,今天胡薇要是跟我一起来,别说两个小时,就算是一天一夜你也心甘情愿等吧?”

    “行行行,姐姐我错了。”搬出胡薇,少年老实了,替她将行李箱放到机车上。

    “你这车挺帅。”简宜绕着机车走了一圈。

    少年得意:“我的品味,能差?”

    “不过你买来干嘛?”简宜问。

    “这边有条盘山公路,骑着它看落日吹风,人间一大乐事。”少年上车,用眼神示意她也上车,“等月底我生日,就带着薇姐去兜两圈。”

    机车驶离黎城火车站,风声掠过耳际,少年扭头对她说:“对了,别墅还住着一个男生,长得很符合你审美。”

    “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辍学高三生?”

    “嗯。”

    正说着话,前方忽然有个半大的小孩闯马路,简宜瞥见,神色大变。

    “方南小心——”

    简宜急声呼喊,徒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满室黑暗与寂静。

    只余她心悸不已的急喘。

    好半晌。

    简宜平复呼吸,伸手摸向床头柜,拿起手机,按亮屏幕。

    三点四十五分。

    夜已经很深了。

    她却已无睡意。

    这时,手机忽然一震。

    睡前为了接收郁小谷发来的照片,她登录了微信小号。

    此刻震动,就是因为微信来了新消息。

    这么晚,难道是妈妈还没睡给她发消息?

    简宜疑惑点开。

    下一秒,消息跳出来。

    胡薇:【我梦见方南了。】

    简宜怔住。

    随后,她拨通了胡薇的电话。

    “你还没睡?”胡薇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刚哭过。

    简宜嗯一声,“刚在写剧本。”

    没说自己也梦到了方南。

    这个时候,她需要做的是当一个倾听者,当一个树洞,装下胡薇无处可撒的哀恸。

    而不是和胡薇互相倾吐伤痛。

    “那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简宜温言,“我写完了。”

    胡薇苦笑一声,语带哽咽:“五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梦见他。”

    简宜轻声问她:“梦见他什么了?”

    “梦见我们高二那年被绑架,他来救我们,他与那几个赌徒斗智斗勇完,跑来骂我俩蠢,也不知道趁机逃。”往事温馨,胡薇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许笑意。

    “梦见我们大三那年,他要去演戏,进组前特意拍了一组写真打印出来签上大名给我们,说他一定会大火,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提前给我们签名照。”

    “还梦见大四那年,他的戏播出来了,大街小巷都是他的海报,他和我们去吃饭,被他的粉丝发现,追着他满大街跑,最后他躲进了男厕里……”

    这一通电话打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最后是胡薇扛不住困意,发泄完一腔伤痛,先挂了电话。

    此时,黎明将至,天色处在明暗之间,透着蒙蒙一层灰。

    简宜依旧没睡意,索性起床,换了身衣服下楼。

    -

    酒店这一条街,行人寥寥,路灯寂静。

    有一两家早餐店刚亮起灯,正准备开摊。

    简宜沿街往里走,最深处有一家24小时开门的便利店。

    她预备进便利店买些,却在药店和便利店之间那一条昏暗狭小一米宽的窄道中,瞥见一点星火。

    有个人影倚墙仰起头,手里夹着一根烟。

    那烟已经快烧到烟蒂,烟雾徐徐上升,把周围都染成了雾色。

    简宜看了两秒,这人的站姿很眼熟。

    像极程燃。

    她迟疑地喊:“程燃?”

    巷子里的人,侧脸看过来。

    墙上悬着一盏路灯,有一丝挤进去的灯光爬到他脸上。

    在烟雾缭绕中,他的五官清晰起来。

    那一双深邃的眼眸,比夜色还沉。

    简宜走进去,程燃先开口:“烟瘾犯了。”

    怕她误会,又补充:“没抽,就是闻点味。”

    他想掐灭烟头,简宜忽然握着他的手腕,嗅着那一缕烟味,轻轻咳了声。

    酒浇愁,烟镇痛。

    是人都会有自己的隐痛,她没问程燃为什么会在这儿,只说:“我想试试。”

    程燃来不及反应,她已经低下头,抓着他的手,凑过去咬着烟蒂,吸一口。

    “咳咳咳。”

    烟雾入唇,刚滚进喉咙,烟味先把她呛出了眼泪。

    “不会抽就别抽。”程燃抬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简宜攥紧程燃那只夹着烟的手,微微抬起眼,对上他的眸子。

    过道窄,闷在胸腔的那股郁气无处安放,促使她迫切地想要说一些什么,好借此发泄出来。

    “我做了个梦。”简宜说完这句,静默一瞬,才又接着道:“梦到一个已故的朋友,梦的结尾不太好,醒来后我很难过。”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意,眼底浮上了一点水色。

    那应该泪。

    程燃放在她背上的手往下滑,扣在她腰间,垂眸静静看着她。

    他知道她梦到了谁,为什么会难过。

    “抽烟我擅长,我教你。”

    他吸入最后一口烟,随后将烟蒂按灭,捏着她的下巴,俯首衔住了她的唇。

    夜色已经浅得只剩一层灰。

    晨曦很快就会铺过来。

    在这一天,在这一条窄道里,黎明将至的最后一刻。

    两人疯狂地厮缠,仿佛两条快要溺亡的鱼,只能靠着过渡彼此的气息残存,没离开过对方一秒。

    后来提起这个清晨。

    简宜说,他渡一口烟雾给我,我咬破了他的唇。

    “大概就是那一刻,我开始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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