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我前往军营寻霍肆渊,怕去得晚了,他不在营中,故而不到卯时便至。彼时霍肆渊尚未起身,喀朵儿坐在他的帐外,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十多名士兵站在不远处围观,对她指指点点。

    我不明缘由,但见喀朵儿冻得嘴唇乌青,当即解下披风,上前将她裹住,一摸她的身子,竟是僵硬至极。喀朵儿抬头看了我一眼,先是露出迷惑之色,旋又展颜欢欣一笑,再瘪了嘴,委屈巴巴地扑到我怀里,呜呜咽咽地哭泣了起来。

    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她这一哭,教我心一软,无法再束手旁观,问守在霍肆渊帐外的卫兵道:“她在这儿坐了多久?”

    卫兵回道:“将军昨夜不知为何把她赶了出来,她便在外头坐了一宿。”

    我看向围观的士兵们,道:“没甚么好看的,都散了罢。”

    我的话不管用,众人围而不散,李荃见状,喝道:“没听到教你们散了么?还杵这儿作甚?”

    李荃发了话,众人这才三两退去,临行时还戏笑不已,满口荤话,不堪入耳。最后听到的一句是:“生得再好看的小娘们儿,也不过是咱爷们儿的一件玩物。”

    李荃道:“这帮粗人聚在一起闲聊向来如此,你莫往心里去。”

    我淡淡地道:“无妨。”又对卫兵道:“可否唤你家将军起来?我有事问他。”

    卫兵面露难色,道:“将军早起火气大,若扰了他清梦,他会动手打人。”

    我不与他为难,道:“你把帐门打开,剩下的事交给我。”

    卫兵犹豫了一下,依言而行,我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子,拿在手上掂了掂,瞄准帐内平躺于床榻上的黑影,掷了过去。

    须臾,帐内传来霍肆渊的嚎叫:“谁他娘的暗算老子——”

    卫兵抖了一抖,默默退开两步。

    霍肆渊只穿着条犊裈,光着膀子便冲了出来,我作一揖,道:“将军,是我。”

    霍肆渊拧着眉头,瞪了我片晌,没好气地道:“大清早的,你招魂啊?”

    我的事可暂缓一缓,先问道:“喀朵儿怎么得罪你了?你大半夜把人赶出来?”

    霍肆渊翻了个白眼儿,恼火地道:“这女人有毛病!每日里想尽办法往老子床上钻,昨夜天冷,老子好心收留她,谁料到她竟然趁老子睡着,偷偷来吃老子撒尿的家当!”

    他说得火冒三丈,指着喀朵儿,吼道:“你把老子那玩意儿吃了,老子拿什么撒尿?”

    我听得险些背过气去,喀朵儿见他发火,躲到了我身后,攥紧我的衣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这话我实在没法接,暗生后悔:我为何要狗拿耗子管他们的闲事?害得自己骑虎难下。

    我挣扎片刻,尴尬地道:“将军息怒,喀朵儿此举……呃……应当并无恶意。”我怕他继续纠缠此话题,忙道:“容我多问一嘴,将军何时参的军?”

    霍肆渊道:“我是孤儿,八岁时,辛大人捡了我,便将我送去了军营,你问这个作甚?”

    我闻得此言,心中了然,道:“一时好奇。”我抓住喀朵儿的手,把她从我身后拉了出来,温言道:“将军,喀朵儿昨夜十分伤心,在你帐外痴痴坐了一宿,她便有不是,也请你原谅她罢。”

    霍肆渊呆了一呆:“坐了一宿……”他浓眉紧拧,看向喀朵儿,怒道:“你说你是不是有毛病?我只教你滚回自己的帐子,又没罚你,你干嘛自讨苦吃?”

    喀朵儿听不懂他的话,见他神情凶狠,哭得愈发难过,霍肆渊不耐烦地道:“哭什么哭!把眼泪给老子憋回去!”

    我叹了口气,替喀朵儿擦了眼泪,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作出一个笑的表情。喀朵儿想了想,唇角上扬,也作了个笑的表情。

    霍肆渊虽仍拧着眉头,但语气却明显和缓:“笑什么笑,难看死了。”

    喀朵儿见此招奏效,面上现出喜悦之色,打心底里笑了出来,艳如春花。

    霍肆渊眉头一舒,嘴上嗤道:“傻笑什么?”

    我心念微动,道:“将军,我今日要去雁行山游玩,带上喀朵儿,可好?”

    霍肆渊道:“随便你。你来寻我,就为此事?”

    我摇了摇头:“我有一事要问将军。”

    霍肆渊道:“问罢。”

    我正色道:“我问的事很严肃,请将军先行穿衣。”

    霍肆渊恼了:“你烦不烦?你问完了,我还要回去再睡会儿呢!”

    我坚持道:“请将军先行穿衣。”

    霍肆渊不悦地扫了我一眼,不客气地道:“那你等着。”

    我立在帐外,等了一刻,霍肆渊衣冠齐整地走出帐外,道:“问罢。”

    我郑重地道:“将军,在五圣台山时,你派遣了一名士兵跟随我,请将军把他的名字告知于我。”

    霍肆渊似是没料到我会问及此事,微露错愕之色,收敛不恭之态,道:“他姓吴名铭,吴越之吴,铭记之铭,字不详,河间人士。”

    我颔首道:“我记住了,多谢将军相告。”

    “你把他的尸首背了回来,才未使他埋骨胡地,我替他跟你说一声——”霍肆渊端正身姿,向我行了一个军礼,“多谢。”

    我心里一酸,道:“该说‘多谢’的人是我,是他救了我,莫日根那一箭射的是我,结果他替我挡了……”我合上眼,抹去眸中腾起的水雾,再睁开眼,愧疚地道:“我第一箭射偏了……”

    霍肆渊沉声道:“执行军令是将士之职责。我给他下的命令就是保护你,他做了该做的事,你不必自责。”

    我迅速收拾好情绪,道:“我今日来便为此事,告辞。”

    “慢着。”霍肆渊走到我面前,“我也有事想问问你。”

    我抬头看向他:“将军请问。”

    霍肆渊直视着我,问道:“那日,你为何不找旁人,偏来找我?”

    我如实道:“因为其他几位将军,不会将我放在眼中。”

    霍肆渊眸子里噌地窜出两团火苗:“我把你放在眼里,所以,你就利用我?”

    我坦然道:“是。”

    霍肆渊勃然大怒:“老子他娘的看起来像是那种会被女人利用的男人么?”

    李荃大抵觉得霍肆渊会揍我,连忙上前,劝道:“将军,冷静。”

    “滚!滚!滚——”

    霍肆渊指着营寨大门所在的方向,朝我怒目而视,一连道了几声“滚”:“滚远点儿!以后别他娘的来烦老子!”

    我不敢多耽,牵起喀朵儿,便欲离去。喀朵儿挣脱我的手,冲我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霍肆渊,再面向他,像是在等他的指示。

    霍肆渊极为不耐地挥了挥手,道:“你也滚!别来碍老子的眼!”

    喀朵儿看懂了挥手的动作,神色一黯,望了霍肆渊一眼,缓步走到我身后,垂头不语。

    我想喀朵儿定是会错了意,以为霍肆渊将她送给了我,便蹲了下来,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先指着太阳,再指了指我,又指着月亮,再指了指霍肆渊。

    喀朵儿想了半晌,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又前往工部营,邀了高佐和郭辅,同往雁行山游玩。

    午间野炊,李荃去捕野味,郭辅去挖红薯,高佐坐在树下看书,喀朵儿则摆弄碗筷。我走到高佐身边,低声问道:“小佐,在凉州时,我叮嘱你给家里去封信,你没忘了罢?”

    高佐如今已有根基,刘恕承诺工部之位,回朝之后,自是前途无量。我担忧日后有人拿他的出身做文章,便教他去信给高骏,说服高骏弃恶从善,谋份正当差事。

    高佐道:“我大哥回信了,他说我当了大官,很有出息,比他有出息多了。他说已散了高家寨,准备用攒下的积蓄去曲淄盘间铺子,宰猪卖肉维生。他还说曲淄坏人多,我呆头呆脑,会被人欺辱,他去了能护着我。”

    我本以为此事会很棘手,毕竟高骏占山为王,逍遥自在惯了,何况高家寨是他半生的心血,岂知他竟这般果断地将之舍弃。

    我拍了拍高佐的肩膀,叹道:“小佐,你有个好哥哥。”

    高骏未必是好人,但绝对是好兄长。他去了曲淄,照应着高佐,我也放心不少,牵了高佐的手,殷殷道:“小佐,人心险恶,朝廷更是漩涡中心,暗潮汹涌,你须步步谨慎、时时小心。”

    我想到即将与他分别,又是不舍,又是牵挂,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知他能听进去多少,思量再三,只捡要紧之处嘱咐道:“小佐,你要跟小辅处好关系,郭家有权有势,若得小辅给你撑腰,便没人敢轻易欺你。但你须谨记,倚仗郭家,不意味着效忠郭家。”

    高佐点了点头:“好。”又问:“我效忠谁?”

    “效忠心中的道义。”我觉得这句话太玄,高佐未必听得明白,又道,“若你不能分辨,身为人臣,自当效忠国家、效忠君王。”

    高佐道:“我记住了。”

    说话间,郭辅挖了红薯回来,唤高佐过去帮忙烤。

    我坐到喀朵儿身旁,她见我来,立时讨好地偎了过来,如猫儿狗儿般。这动作多半与意愿无关,更像是被锻炼出来的生存本能。

    我板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推开些许,摇了摇头,喀朵儿知其意,乖顺地不再靠近。

    我拿着树枝,在地上写下“喀朵儿”三个字,指了指喀朵儿,指了指地上的字,一字一字地教她辨认:“喀、朵、儿。”

    喀朵儿能听懂自己的名字,看着地上的字,慢慢念道:“喀。朵。儿。”

    我又写了“霍肆渊”三个字,学着霍肆渊凶神恶煞的模样,道:“你们都滚!别来碍老子的眼!”学罢,指着地上的字,道:“霍、肆、渊。”

    喀朵儿点了点头,念了两遍:“霍。肆。渊。”她盯着“霍肆渊”几个字出了会儿神,抬起头来,指了指我,满目期待地看着我。

    我写下“黎墨”二字,指了指自己,道:“黎、墨。”

    喀朵儿望着我甜甜地笑,唤道:“黎。墨。”

    我点头予以回应。

    喀朵儿又唤了一声“黎墨”,我再次点头回应,并写了“我”、“你”、“是”三个字,指着自己,道:“我、是、黎墨。”再指着喀朵儿,道:“你、是、喀朵儿。”

    喀朵儿有样学样,指着我道:“我。是。黎墨。”又指着自己,道:“你。是。喀朵儿。”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地上的“我”字,再指了指她。喀朵儿歪着脑袋想了良久,方道:“我。是。喀朵儿。”

    我点了点头,鼓励地笑了笑。

    我写下“身体”两个字,指着自己的头、颈、胸、腰、腿、脚,道:“是、身体。”

    喀朵儿指着我的身子,道:“身。体。”我也指着她的身子,道:“身体。”

    喀朵儿点了点头。

    我指着自己的身子,道:“我,身体,是,黎墨。”说罢,我指着她的身子,作疑问的表情,示意她回答。

    喀朵儿费劲地答道:“我。身体。是。霍肆渊。”又补了句:“是。黎墨。”

    我写了“不是”二字,一面摇头,一面道:“你、身体、不是、霍肆渊、不是、黎墨。”我指了指她,缓缓道:“你、身体、是、喀朵儿。”

    喀朵儿迷茫地看着我,我认真地重复道:“你、身体、是、喀朵儿。”

    喀朵儿垂了眸子,陷入沉思。

    未过多时,李荃猎了野鸡回来,众人吃着烧鸡烤薯,佐以浆酒,人虽不多,却也热闹。傍晚而归,郭辅、高佐二人自回工部营,我送喀朵儿回营,喀朵儿远远瞧见霍肆渊,便唤了一声:“霍肆渊——”

    霍肆渊回头望来,她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挽住霍肆渊的胳膊,卖弄般不停地唤他的名字。

    我自知不受霍肆渊待见,便未上前招呼,识趣地悄然遁走。

    回了刺史府,李荃道:“不知朝东伤势如何,咱们去瞧瞧他罢。”

    我自无不允之理,至东院南厢,院中已有数人,皆是刘恕的侍卫。想是他们趁着轮值,一同来看望方渐海。

    我与李荃来时,他们正围着炉子,吃肉喝酒,好不畅快,见了我二人,纷纷道:“李大哥,黎姑娘。”于通起身加了两副碗筷,笑道:“你们倒会挑时候,咱们才吃上,来!一起坐!”

    我与李荃俱不推辞,一同坐下,与众人吃喝。

    方渐海有伤在身,不能饮酒,气得直骂:“你们这群王八羔子,藉看我的名义,干偷酒的勾当!专在我面前喝,安的什么心思?存心来添堵是不是?”

    酒至酣时,众人皆无拘束,嬉戏笑闹。方渐海伤在小腹,李荃打趣道:“朝东真不容易,今次差点儿变成了小海子。”引得众人大笑不止,方渐海道:“咱爷有日翻咱哥儿几个的卷宗,笑得合不拢嘴,你们猜咱爷笑什么?”

    李荃脸色一变,威胁道:“你要敢说出来,我立马教你变成小海子!”

    我好奇地问道:“公子为何发笑?”

    方渐海道:“公子看到了李大哥的字……”

    李荃噌地站起身,喝道:“不许说!”

    我好奇心大盛,追问道:“李大人的字是什么?”

    方渐海还未答话,不知哪个胆肥的道了句:“李大哥的字唤作‘香香’!”

    此言一出,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李荃以手捂脸,大有羞于见人之态。

    我一拍大腿,笑道:“我看咱们不如改唤李大人作‘香爷’!多威风!多霸气!”

    众皆附和,我举杯道:“来!咱们一起敬香爷!”

    众人齐举杯道:“敬香爷——”

    自此,李荃“香爷”的绰号便流传开来。

    翌日,我在院中练箭,忽闻叩门之声,开门一看,竟是喀朵儿。

    喀朵儿见到我,绽开笑脸,唤道:“黎墨!黎墨!”

    我往她身后瞅了瞅,不见霍肆渊,又惊又疑:喀朵儿居然自己来找我?

    喀朵儿蹲了下来,用手指在地上写了“黎墨”两个字,工工整整,分毫不错,显是练了很多遍。她写了“黎墨”后,又写了“霍肆渊”,最后写了“喀朵儿”,抬起头看向我,露出得意之色,好似等我夸赞。

    我笑道:“喀朵儿、厉害。”

    喀朵儿站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她额上沁着汗珠,面色泛着桃红,一路寻来,应费了不少力。她特意来找我,便是为了写字给我看么?

    我心中一暖,将她迎入院内,李荃见了喀朵儿,愣了一下,问道:“她怎么来了?”

    我指着李荃道:“他、是、香爷。”

    喀朵儿冲李荃展露笑颜,轻轻柔柔地道:“香爷。”

    喀朵儿是位绝色美人,一把嗓音又酥又甜,她这一笑、这一声,几个男人抵受得住?李荃也不似霍肆渊那般不解风情,一下子被她电得不轻,好端端的大老爷们儿,像小姑娘般局促起来,掩唇低咳两声,道:“你们慢聊,我不打扰了。”

    我教了喀朵儿几个字,让她自己练习,安顿好她,自去练箭。

    我胳膊酸了,便过去教她认字,她写得乏了,就坐下看我练箭,午膳晚膳同食,至昳晡时,我送她回军营。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有一日,我教了喀朵儿“喜欢”这个词,她马上道:“喀朵儿、喜欢、黎墨。”

    我听到这句话,久久不能平静,轻声道:“喀朵儿,你可知道,其实一开始,我很讨厌你,甚至憎恨你。即使现在,我想起你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暧昧的画面,心里还是好难受,忍不住就想掐你、打你。就算我没有掐你、打你,可你一定想不到,这样的事我在心里做过多少回。我嫉妒你,你怎么能那么美呢?我知道你很美,可又不想承认。那日霍肆渊说你‘难看死了’,我竟然觉得有点儿高兴,你看,你再美,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你美。我帮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而是因为我可怜你、同情你,帮你令我觉得自己高你一等。你若知道我这些卑劣的心思,还会喜欢我么?”

    喀朵儿所识词汇不多,怎能听懂我说的话?她试图理解,终究不能,便又道:“喀朵儿、喜欢、黎墨。”

    她温柔的话语如春风度入我心,吹绿心田荒芜地,我用力抱住她,叹道:“嫉妒之火,最先烧的人是自己,最后毁的人也是自己。喀朵儿,何尝不是你帮了我?”

    我放开她,退开半步,凝着她的眸,微微一笑:“黎墨、也、喜欢、喀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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