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阵颠簸,阿福哭了起来,我闻得声响,亦醒了过来,抱起阿福轻哄,抬手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瞧了一眼,但见天色灰暗,不知是晨是昏。

    自中秋夜后,已过十数日。

    初一离席后,留书一封,只短短四个字“走了,保重”,便绝迹而去。温衡不及安葬澄阳公主,又心急如焚地追去寻她。

    刘恕将澄阳公主秘密葬在燕南山,只将一具空棺送进王陵。燕南山上,无碑无冢,下葬之日,只有我与刘恕、李荃三人在场。刘恕一动不动地站了近两个时辰,方轻声道了句:“姑母,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

    代王班师回都,临行前邀刘恕赴云中城参加代国建国后首届那雅尔大会。

    那雅尔是北方胡族共同的、最古老而盛大的祭祀活动,一年一度,多在六月举行,因部族习俗不同,或为期三日,或为期五日。万俟盛为胡族共主期间,为增进各部族间的交流与友谊,将散沙般的众多部族凝聚起来,遂将纯粹的祭祀活动转化为祭祀加庆典活动,从而设立了那雅尔大会制度。

    万俟瑜瑶建立代国后,保留了那雅尔大会制度。只是因战事之故,今年的那雅尔大会比以往推后了数月。

    刘恕调兵遣将,将高止、严翟二人从清水关和醴泉调回本营;令张真驻守凉州;令韩仪驻守丹阳城、兼守清水关;令江皋率大部人马、辎重、俘虏等先返朔州待命;自领两万骑兵,率高止、严翟、胥审、霍肆渊等将,北上云中赴约。

    陈氏本随江皋而行,却擅自脱离队伍,单骑寻来,刘恕予以斥责,却也令其随行。

    这期间内,还传来一桩大消息:燕国大良造端木煜前往郢都访楚,与楚王、摄政王、大将军等重臣会晤,并代燕王求亲,求娶朝云公主,楚王应允,双方已议定婚期。这朝云公主便是盘雀儿。

    楚国与燕国外交往来极少,突然之间联姻,个中定有缘由。

    “方大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方渐海闻言,驱马而前,回道:“刚过辰时。姑娘与小殿下昨日申时左右睡下后,一直未醒,此刻可是饿了?”方渐海回来后,刘恕便命他随身护卫我与阿福,是以这段日子,他都跟在我身边。

    我低头看向阿福,微微一怔:阿福怎的睡了这么久?

    方渐海见我发痴,又唤了我一声,我这才回过神来,道:“劳烦大人教葳蕤挤些羊乳送来,再教简太医来瞧瞧阿福。”简益才并非军中医倌,而是刘恕从梁宫太医院找来的御医,此番随军,专程负责照看阿福。

    方渐海问道:“姑娘不吃些么?”

    我目光无意间飘落到手腕的玉镯上,又是一怔,摇了摇头:“我吃不下,送些水来便可。”

    方渐海迟疑地道:“可姑娘昨儿一整日未进食……”

    我岔开话题,问道:“现在走到哪儿了?”

    方渐海道:“代国的地名我记不大准,不过传讯兵一早传了令,今日至吉日嘎郎图扎营歇脚。”

    我颔首道:“我知晓了,多谢大人。”言罢,放下帘子。

    不多时,葳蕤提着一壶羊乳送来,在车内的炭盆上热了,我喂阿福喝下,葳蕤担忧地道:“姑娘,小殿下这两日瞧着似乎没什么精神,连哭都极少。”中秋过后,阿福又吐了一次乌血,简益才如温衡那般给她抽了一次血后,她便一直撅撅不振,吃得少、睡得多。

    我叹了口气,轻抚阿福额头:“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儿……”

    葳蕤试探地道:“可要奴婢去告知公子?”

    我黯然道:“告知公子有何用?他又不是医者,能有什么法子?”

    葳蕤压低声音,小声道:“姑娘,陈夫人缠得公子极紧,公子已有好些日子没来看姑娘和小殿下了,在凉州时,公子几乎日日都来的。”

    我顿时明白了葳蕤的真意:原来他是教我借阿福使苦肉计与陈氏争宠。我虽觉又可气又可笑,却知他出于一片好意,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不妨事。”

    葳蕤见状,不再多言。简益才须臾而至,给阿福把了脉后,只道无甚大恙,我心里虽七上八下、难以安顺,听他如此说,也别无他法。

    傍晚时分,部队至吉日嘎郎图扎营。

    吉日嘎郎图是额吉格勒南下昆仑冲击而成的大平原,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又有莫日乌拉矗立守卫,挡住了大半自北而来的风沙,因而气候温湿宜人,可谓得河神与山神共同护佑,自古便有塞上明珠之称,原是乌桓、乌苏二族的地盘,如今更是代国三座主城之一。

    代国的三座主城自西向东分别为:吉日嘎郎图、托克托、达布希勒图,托克托便是代国国都,万俟瑜瑶为她取了一个华夏语名字,即“云中城”。

    代国的“主城”与华夏的“主城”区别极大。华夏的城池能称为主城者,须有完整的城墙及护城河,且建制、规模、面积、人口皆达到一定水平。而代国的“主城”,除了云中城,其余两个,没有城垣,没有城市管理建制,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主要人口聚集地”。

    胡人以放牧为生,放牧与耕种不同:一来须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二来一条河、一片草,可供给的牛羊数量有限,难以形成大规模群居;是以胡人向来以部族为单位活动,这才有混乱时期,数百部族相争的惨烈场面。

    移动性和人口少,这两大特征注定了胡地几乎没有建城条件。

    托克托可谓得天独厚,武川、白水二河流灌,既有牧草,又有耕地。有大面积的耕地就意味着聚得住人,人口众多、内部团结正是万俟族成为胡族第一大族的重要原因。除此之外,托克托位置居中,较为安全,不会轻易遭受梁、燕二国的攻击,万俟盛成为胡族共主后,便开始在托克托建城。

    托克托占地四千五百亩,城垣两千六百丈,分为外城、内城、王城,固定人口超二十万,便是与华夏众多主城相比,亦可谓是“大城”。

    托克托以“云中”二字为名很是贴切,她是广袤高原之上,唯一一座城,又与华夏诸城相距甚远,委实是一座又高又远、名副其实的“云中之城”。当然,万俟瑜瑶以“云中城”为国都之名,更有将代国比作“天”的意思。

    吉日嘎郎图同托克托一样,有肥沃的耕地,但离梁国太近,又缺乏天然屏障,一直未能发展起来。如今万俟瑜瑶得了贺兰山,应是准备于此建城。一路行来,马匹云集,多见携卷家当、举家迁徙之人,还见到数支代兵押解华夏女奴的队伍。

    吉日嘎郎图的守将名唤乌明月,身上一半胡族血统,一半华夏血统,却并非华夏女奴所生。乌明月的父亲乌长昭原是燕国人,往来边境行商,后来受到万俟盛的重用,便在胡地安家立业,托克托就是他一手规划、督建而成。

    乌明月虽是胡人,却说得华夏语,知得华夏仪,守得华夏礼,骨性里透着华夏人的斯文气,举止间又有胡族人的豪迈劲。乌氏父子虽是旧王派的人,但万俟瑜瑶令乌明月守护吉日嘎郎图,可见对其倚重及信赖。

    乌明月将晋军迎入城内安顿,由于屋舍数量不足,晋军仍自行扎了军帐歇脚。

    因天气寒冷,我早早卧床,卷起被子,将自己和阿福裹得严严实实。正准备歇下时,忽闻帐外传来葳蕤的声音:“参见公子。”我忙坐了起来,正待下地行礼,刘恕掀帘而入,先道:“不必见礼。”

    我依言钻回被窝,刘恕解下皮氅,在床檐坐下,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肉粥,自舀一勺吃了,道:“尚温。”又舀了一勺,递到我嘴边,道:“张嘴。”

    我轻轻摇了摇头:“公子,我不想吃……”

    刘恕板着脸道:“心里再难受,饭还是要吃。张嘴,莫教孤说第三遍。”

    我张开嘴,将勺子里的热粥吞入口中、咽进腹内,米粒混着肉粒滚过喉咙,竟似烈酒般火烧火燎,炙烫生疼。我眸子里氲出一层水雾,阖上了眼,无论记忆回放多少次,思及仍是惨怛于心:“倘若早些发现她……”

    刘恕打断我的话,沉声道:“不可挽回之事,多思无益。”他继续舀粥喂我,声音转柔:“趁热吃。”

    我吸了口气,抹去眼底的伤感,伸手拿过碗勺,道:“我自己来罢。”

    粥未吃完,李荃掀帘进来,俯首至刘恕身前,低声道:“公子,陈夫人又跟来了……”

    刘恕微微蹙眉,尚未开口,陈氏已在帐外高声唤道:“公子,听说黎妹妹病了,妾特来瞧瞧她。”

    我放下碗,道:“公子,外面冷,教她进来罢。”

    刘恕挥了挥手,面上颇有不耐之色:“照办。”

    李荃躬身退了出去,陈氏入得帐内,先向刘恕袅袅一福身子,待起了身后,便紧挨着他坐下,攀着他的胳膊,人随之偎了上去,美眸轻转,望向我,柔声道:“妹妹身子可还好?”

    我只觉这声“妹妹”唤得我浑身不自在,想了一想,道:“我瞧夫人年岁尚轻,应是我年长一些。夫人还是莫唤‘妹妹’了,直呼我姓名便是。”

    陈氏笑道:“你虽未过门,但过门是迟早之事,待入了府,你我便是姐妹。我入府早,排起辈来,自然是姐姐呀!”

    我听到这番不着北的话,登时看向刘恕,他敛眸不语,一副作壁上观之态。

    我只得自力更生,淡笑回道:“待过了门儿再说罢,夫人身份尊贵,与我这等贫贱草民姐妹相称,没得乱了规矩。旁人不知情,还道公子府里出来的人不知礼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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