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衡在院中拼了桌、摆上菜、盛好酒,收拾停妥后,去唤初一。

    澄阳公主拉了我,直奔内室,絮絮道:“小墨,你平日穿着打扮得素净便罢了,今日怎的也这般素淡?”

    倒非我不爱华衣美裳,只是先时随军而行,后来照料阿福,哪有心思装点自己?此刻听澄阳公主提起,我难为情地道:“公主,我没别的衣裳了。”

    澄阳公主道:“你若不嫌,便穿我的罢。”

    我连忙摆手:“你且不嫌我,我怎会嫌你?”

    澄阳公主说我素淡,其实她亦然,她的衣裳都无甚花样,朴素简约,但用料皆上乘,做工俱精致。她拿出几身衣裳,道:“这些是昨日阿衡回公主府拿的,都未穿过,你选一身罢。”

    我随手挑了件杏色的交领右衽曲裾,换好衣裳,澄阳公主偏头打量着我,道:“你这发髻梳得不妥,老嬷嬷才会这么绾发。”

    我素觉梳发髻是桩极麻烦的事,兼之我头发不长,梳不了太复杂的发髻,便随性而为,多数时候,怎么方便就怎么绾。我脸一红:“公主,你莫再笑话我了。”

    澄阳公主拿起梳子,走到我身后,亲自为我绾起头发来:“许多年未梳发髻了,但愿手法未生疏。”

    我轻叹道:“公主真是个勇敢的女子,竟舍得一刀断了满头青丝。”

    “生死当前,有何割舍不下?”澄阳公主一面梳发,一面悠悠地道,“后来愈觉短发轻松舒适,不必顶着一头沉甸甸的首饰,便未再蓄发,如今早已习以为常。”

    我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留短发了。”

    澄阳公主立时道:“胡说!你可莫想不开,我此等行径,实不堪为榜样。”她绾好头发后,拿起黄杨梨花木簪,似有些迟疑:“这簪子好生……奇怪。”

    澄阳公主大抵是觉此簪雕琢不精,不愿给我别上,是以才有此一说。

    “就用这簪子,无妨。”我想到它的来历,心里一乐,笑道,“这簪子来头可大了,乃是公子爷龙爪亲雕,我得好好保管着,心情不好时便拿出来看看,逗逗乐子,哈哈!”

    澄阳公主怔忡片刻,喃喃道:“不曾想恕儿竟也会做这样的事……”她将簪子给我别上,又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牵了我的手,抹了些油膏上去,再将玉镯套上我的手腕,我惊疑不定地道:“公主,你这是何意?”

    澄阳公主眸子里盈着浅浅的喜悦,柔声道:“我视恕儿如同自己的孩子,你们既两情相悦、盟定终身,我心里自是不胜欢喜,此镯是我一片心意,你务必收下。”她抬手轻抚我的脸颊,欣慰地道:“你是个好姑娘,恕儿命途多舛,能得你陪伴身侧,许是上苍对他的补偿,我也……放心了。”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澄阳公主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只不断回荡着“两情相悦、盟定终身”八个字。

    过得半晌,我艰难地开了口,问道:“送人簪子,有甚特别之意么?”

    澄阳公主微怔,道:“女子出阁前后,发髻样式有别,因而男子送女子发簪,素有定情与求亲之意。虽非正式礼仪,但恕儿既予承诺,定不相负。”

    我心如乱麻,支支吾吾不能成言,澄阳公主察觉有异,疑惑地问:“可是有甚难处?”

    我恍恍惚惚间,不知什么该说,也不知什么不该说,怕她担忧,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没什么,只是心里有点儿乱。”

    “漻清,你们可拾掇好了?”温衡立在门外,问道。

    澄阳公主看向我,我点了点头,轻声道:“公主放心,我真的没事。走罢,莫教桓之和初一等久了。”

    澄阳公主起身抱了阿福,走出福寿殿。我使劲在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顿时疼得清醒不少,忙起身跟了出去。

    我与温衡、澄阳公主、初一四人围炉而坐,因院中风大,澄阳公主又教葳蕤抱着阿福回了福寿殿。

    温衡斟满三杯酒,一杯敬天,一杯敬地,一杯敬月,道:“夫今人共此明月,愿人间清平安乐。”

    澄阳公主亦举杯敬月,庄重地道:“愿人间清平安乐,骨肉不分,至亲不离。”

    我端起酒杯,遥望明月,道:“希望我的亲人一切安好。”

    初一举杯一饮而尽,道:“祝安。”

    温衡回到席间坐下,指着炉子上的火锅,道:“此物名为‘火锅’,乃黎姑娘所创。今日无外人,我等同飨之。”

    他又看了我一眼,笑道:“黎姑娘曾言,人与人一起吃饭喝酒,最是促进感情,我以为然也。今夜月下相聚,不论规矩,只图尽兴,不问前路,但求尽欢。”

    火锅独特之处,在于吃得热乎,既便秋夜风寒,吃得一阵,便暖和起来。

    温衡果真放下斯文礼节,一面出言教澄阳公主和初一火锅的吃法,一面起身给我们三人布菜,将众人皆照顾周到。澄阳公主对火锅赞不绝口,直夸好吃,夸得我十分不好意思。

    澄阳公主今日似乎心情很好,人也格外有精神,比往日活络得多,我心里不由为她欢欣。

    四人同桌,气氛正好,不过分闹,不过分静,叙得了话,下得了酒。

    我已有许久未曾酣饮,此时闻到酒味,馋虫大动,纷乱心绪俱佐了酒,三杯下肚,顿觉心中畅快不少。

    温衡陪了三杯,面色已见红,妖娆堪比桃花,美艳不可方物,放软了语气,颇有讨饶之意:“你这等酒量,今日怕是无人能陪得了你。”

    我被温衡一句马屁拍得膨胀起来,豪迈地道:“怕什么?你们一起上,来!”

    还未开战,温衡这个好好师傅已护起了犊:“初一有伤在身,不能多饮。”

    我玩笑般挖苦道:“你方才说要尽兴尽欢,眼下又拦着初一,不教她喝,这算什么?”

    温衡面色更红了一分,忽有一人出声解围:“孤陪你喝。”

    温衡望向声音来处,扶桌而起,行礼道:“参见公子。”

    刘恕身着朝服,踏步行来时,头顶珠玉摇曳,腰间环佩叮当,王者之威仪,浑然而成。

    初一起身行礼,我正待站起时,刘恕道:“免礼。”

    大吉祥疾走而前,躬身道:“祭祀礼已毕,请公子更衣。”

    刘恕点了点头,大吉祥带着几名内侍,引他入福寿殿。温衡加了张方桌,摆了副碗筷。刘恕出来时,已换了常服。他径自在新加的方桌前盘膝坐下,大吉祥上前,欲查验饮食,他摆了摆手,道:“除李荃外,其余人都回东宫去罢。”一众侍从即躬身而退。

    待众人退下,刘恕又道:“李荃,你自取副食具,添些饭菜去吃。”

    李荃道了声“多谢公子”,拿了碗筷,添了饭菜,坐在一旁自食。

    我一腔百结愁绪本已抛诸脑后,可他一来,顷刻反噬,只觉比先前更乱、更烦、更忧,几难自持。

    刘恕吃了些肉垫腹,问道:“你想怎么玩?诗赋燕射,孤皆奉陪。”

    我打了个激灵,本能地道:“跟你比文武,我岂有活路?”

    温衡倾过身来,附耳劝道:“公子酒量深不见底,从未醉过,你——”

    刘恕瞥了温衡一眼:“孤带了些牛肉回来,你去切了下锅。”他支走了援兵,再看向我,道:“规则你来定。”

    我这只蠢鸭子不用人赶,自己跳上了架子,眼下只得硬着头皮往火坑里跳:“我要跟你划拳。”

    刘恕不明划拳玩法,我与他说了口令和规则后,玩了两圈,他便熟稔。几轮下来,双方各有输赢,酒壶也空了一半,澄阳公主起身将酒壶灌满。

    温衡切了牛肉端来,几大块牛肉下肚,身子热腾起来,顿觉有使不完的劲儿,我嗓门更大,气势更足,划起拳来,吆五喝六。

    刘恕也兴致大起,与我玩得不亦乐乎。

    初一借口困倦离席,临行前,斟满一杯酒,道:“师父,公主……”她似乎有话想说,可酝酿了许久,只吐出两个字:“祝安。”饮罢酒,她看了温衡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我和刘恕越喝越酣畅,酒器从樽换成盏,再从盏换成耳杯,喝到后面,两个来回,便是一壶酒。

    桂花露酒味道甘冽,极易入口,不知不觉便灌了许多,得到后来,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有一瞬清醒时,我倏然想起还有旁人在场,回头却只见温衡,不由奇道:“公主和初一呢?”

    温衡道:“初一乏了,回屋睡了,公主说要跳舞,去换衣裳了。”

    正说话时,澄阳公主抱着一面手鼓,裹着披风走了出来。

    我拍了拍刘恕的肩膀:“公主,咱们待会儿再战,先来看桓之跳舞。”

    澄阳公主行至院落正中的空地上,面色微红,轻启朱唇:“此舞传自狄戎部落,我不知其名,只见过一次,心甚爱之,碍于世人眼光,一直没胆量跳。”她顿了一顿,自语般轻声道:“我这一生,做过的、经历的惊世骇俗之事,也不少这一桩了。”

    她解开脖间系带,披风自肩头滑落在地,所有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舞衣只两片布料,一片遮着胸脯,一片遮着腰臀,露出一具白玉雕成的美妙胴体,雪白的藕臂、隐约的峰沟、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无不抓人眼球。

    我身为女子,尚屏息凝神,目瞪口呆,看得挪不开眼。

    大抵我的目光太过火辣,澄阳公主看向我,微挑了眉梢,微微一笑。

    她向来没有架子,温柔可亲,与她相处,时常会教人忘了她是个公主。

    可此刻的她,嫣然浅笑间,倾世容颜似昙花夜放,极美、极淡、极艳、极冷,宛如九天神女,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我忽地明白了:她是一个真正的、高贵到了骨子里的公主,这世界往她身上泼了多少脏水,依然无法折损这份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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