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刘恕的身世,我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回不过味来,过得许久,方问道:“頔山上发生了什么,你可有准确的情报?”
“方才那两人所言,与我手头的情报吻合,应当八九不离十。姑姑——”黎枢言面色微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子。
我呆呆地看向黎枢言,声音从齿缝里飘了出来,轻如鸿毛:“是真的?”
黎枢言抿着唇,极低地“嗯”了一声,将我搀到马车上,眼中满是担忧之色:“姑姑,振作些。”
我脑海中一片惨白,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悲喜,心脏仿佛被人整个掏了去,只剩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黎枢言叹了口气,合上车门,策马而行。
直到刺骨的冷风灌进车内,应激之下,我打了几个寒颤,神识这才缓缓归位。
马车外夜色沉沉,北风呼啸,雪花还未及落地,便被狂风裹挟着,不停地旋着圈儿,疾疾远去。
黎枢言站在冰天雪地中,冻得直搓手,道:“姑姑,到河间城了,下来罢,快些进屋暖暖身子。”
我才下马车,寒风瞬间鼓起衣衫,从领口、袖口无孔不入地灌了进来,冻得我直哆嗦,我不由拉紧披风,将自己缩了进去。
马车停在一座宅院的后门处,黎枢言扣了七下门环,不多时便有人前来开门,与黎枢言说了几句话后,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黎枢言回头看向我,道:“姑姑,请。”
我走上前,正欲跨过门槛,忽闻一声凄唳,这熟悉的声音令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天际有一道孤零零的白影,逸翮凌绝霄,盘桓不肯去。
我霎时泪涌双目,哽咽道:“玉兰……”
“东临君还是找到你了。”黎枢言亦随我望向天宇,似有些不忍,轻叹一声,“姑姑,进去罢。即便东临君此刻知晓你的下落,也已无能为力了。”
我闭上眼,想把眼底的脆弱和痛楚关牢,可听着玉兰一声又一声的凄厉哀鸣,心也跟着碎了,越来越多的泪水奔涌到了眼眶里,从眼角一点一滴地溢了出来。
黎枢言静静地等着,未再出言催促。
良久,我睁开眼,看向面前的森森宅邸,踏了进去。
黎枢言将我安顿在西院偏房便离开了,约莫半个时辰后,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初七,她可还好?”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可我脑中浑噩,偏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是谁。
黎枢言的声音响起:“回主人,她一切安好,只是受了些惊吓。”
听到“主人”二字,我心中一凛,目光警觉地刺向紧闭的房门,右手不自主地握紧了赤豹。
“我知晓了,你退下罢。”
“是,主人。”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那人轻扣门扉,声音婉转动听,雌雄莫辩。
“黎姑娘,你可歇下了?”
我将赤豹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半晌方道:“不曾。”
“鄙人叨扰片刻,不知是否方便?”
我将赤豹放下,上前几步,打开了门。
屋檐下立着一位男子,玄衣墨袍,玉面丹唇,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两瓣樱粉唇盈盈带笑,风流之态,恰似一只千年狐狸精。
如此惊世之容颜,除了是他,还能有谁?
离开青云镇那日,他为我送行,我骑马驰出一程,回首望去,他亦看到了我,遥遥一揖,沐浴在晨光中的剪影自此便深深刻入脑中。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谦卑恭顺,如水在下。
我想笑,大抵心力交瘁,一出口,竟变成了冷笑。
“在华夏大陆绕半圈都方便,区区片刻,怎会不方便呢?”
温衡温尔一笑:“久违謦欬,思之甚切。黎姑娘,一别经年,你过得可好?”
“没什么好与不好。”我冷冷淡淡地回应道,“好久不见,桓之。”
温衡眨了眨眼睛,抿唇浅笑:“天寒地冻,你莫不是要将我一直挡在门外?”
我侧身让开,温衡略微弓身,走了进来,顺手将门合上:“咱们坐下说话。”
闻得此言,我当即走到方桌旁盘膝坐下。温衡将披风解下后,走到我对面跪坐于地,取过火炉上的铜壶,倒了两杯滚烫的热水。
我的目光紧紧锁着他,不言不语,只等着他开口。
热气焐得他面色渐润,轻泛桃色,笑靥如春阳般明媚夺目:“黎姑娘,你再这般看着我,我会想歪的。”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望向杯子里腾起的袅袅水雾,并未搭话。
温衡双手握住杯子,半晌后方松开,将杯子推到一旁,道:“把手伸过来。”
我瞢然而视,不明其意,他莞尔一笑,道:“一路颠簸辛苦,我给你把把脉。”
我撸起袖子,将胳膊平放在桌上。
温衡探手搭脉,指尖温热,过得片刻,松开了手,又细心地将我的袖子放了下来:“北方干燥,不比南方,晚些时候我开一副清火的方子,你吃上两日,多饮热水,应无大碍。”顿了一顿,他又问道:“可想起以前的事儿了?”
我微垂了眸子,道:“不曾。”
“前尘似云烟,过眼即散。想不起来,便不想了。”温衡安慰了一句,目光瞥向赤豹,赞道,“你这把弓,倒是很别致,可否借我一观?”
我将赤豹放到桌上,温衡并未拿起,只以手指轻抚弓身,笑道:“我不懂弓,不过瞧着它甚是好看。”他抬头看向我,眸中漾着一汪春水:“与你很是相配。”
我的心空落落的,任他如何舞弄风情,也兴不起半点波澜,反而凭生厌恶,当下直言道:“桓之,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你掳我至此,意欲何为?”
温衡端过水杯,啜饮一小口,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拧着眉头,沉吟道:“黎枢言……他真名是什么?”
温衡道:“他本为奴籍,无名无姓,在梅坞中代号‘初七’。”
我听他道出“梅坞”二字,颇有些惊讶于他的坦率,心下稍安,问道:“如此说来,你便是梅坞的主人?”
温衡颔首道:“不错。”
“当日在杜府,是你命黎枢言跟着我的么?”
“正是如此。”
我眯了眸子,定定地看着温衡:“你的目的是什么?”
温衡笑道:“若是我说,那时令初七跟着你,是想要保护你,你信是不信?”
“自是不信。”我嗤笑一声,“打从一开始,你便是奔着东临君去的罢?”
温衡摇了摇头:“在青云镇时,公子命我仔细探查你的身份来历,我一无所获。”
我质疑道:“保护我?你岂会有那般好心?”
温衡哂道:“好心倒也谈不上。我当初不过是想着:日后公子若收你作夫人,你能念着这份情谊,必要之时,替我说上几句话。”
我心中一团乱麻,总也理不顺畅,忽地省到一桩事,惊道:“晋王血洗頔山,怎么独独放过了你?还容你在晋国的地盘上翛然往来?”
温衡笑吟吟地道:“再多想想。”
我大胆地揣测道:“你是晋王的人!”
温衡唇角的笑意更深,我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想:“你是晋王安插在梁王身边的奸细!頔山之会,根本不是意外,是、是——晋王设下的圈套!”
既然是圈套,晋王又怎会坐视自己的孩儿涉险,甚至被杀?
我蹭地站了起来,心突突狂跳:“黎枢言曾与我说过梅坞有一位通幻象术的奇人,頔山上死的那个公子良,莫非——”
温衡面上笑容渐隐,细细审视着我:“那你说说看,我为何要请你来此呢?”
我心中莫名焦躁,几乎已触到了真相,却隔着一层纱,终是看不透彻。
温衡笑了一笑,道:“有一点,你猜错了。”
我立马问道:“什么?”
“这圈套,并非大王所设。”温衡迎着我的视线抬起了头,目光幽深难明,似认真、又似玩笑地试探着道,“姒禽夷之死,亦非意外。”
言至于此,幕后主使之名已呼之欲出。
我咬住唇,双手紧紧交握,一言不发。
温衡身子前倾,问道:“可想明白了?”
我额上冷汗簌簌而下,脑袋如捅翻了马蜂窝一般,嗡嗡作响,直欲炸裂。
温衡见我失态,笑得十分暧昧:“他不择手段强掳了你来,存的什么心思,你难道半点儿也不知道么?”
我本心存疑惑,寻思着刘恕莫不是当真对我有甚念想。
温衡这番话,倒教我清醒了许多,渐渐冷静下来,展颜一笑,沉着地道:“太子之位他已唾手可得,登基封王亦不过是早晚之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如今他根基未稳,怎会为区区一个小女子得罪邻国重臣?行这等色令智昏之事,不是他的作风。他此番所为,中间定有重大因由,绝非为一己之爱憎恩怨。”
温衡目露赞许之色:“公子即立之前,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我疑道:“什么心愿?”
温衡缓缓地道:“灭梁国。”
我默默看着温衡,他继续道:“今梁国大乱,江皋将军率军奇袭龙城,大捷。晋国占尽天时地利,北伐势在必行。此时最大的顾虑,便是楚国趁关内兵力空虚之际,兴师来犯。”
原来如此。
我想笑,却笑不出口:“你们想以我为人质,要挟东临君,令他牵制楚国,好安心北伐,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温衡直言道:“晋国和楚国势同水火,令典客部游说几乎不可能,且风险太高。请你来晋国小住一段时日,是代价最小,亦最为便捷的法子。”
我生生将“卑鄙”两字咽了回去,冷言道:“东临君空有君爵,并无实职实权,焉能左右大局?你们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温衡轻笑一声,道:“如此看来,你对东临君的了解尚浅,或许还不及我。”
我攥紧衣袖,因喉咙干涩,说话间声音已有些嘶哑:“那会是多久?”
温衡微微一怔,轻声叹道:“最多三年。”
眼睛不由蒙上一层水雾,再看温衡已花成一道道虚影,我哽咽痴笑,颤声道:“小住……三年……三年……好……很好……”
温衡凝了我半晌,认真地道:“黎姑娘,你人是我掳来的,我向你保证,北伐结束后,我定当亲自送你归楚。你归楚后,可无条件令我做三件事,我必全力以赴,绝不推辞。”
我闻言失笑:“说得好听,我教你去杀了刘恕,你杀是不杀?”
温衡垂了眸子,和言道:“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极为不公,可事已至此,且宽心而过罢。也许在晋国的日子,没你想象得那么煎熬。”
我阖上眸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接受眼下所发生的事。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哭再闹,不过是徒惹笑话罢了。温衡待我宽厚,处处留有余地,显是不愿彻底撕破脸皮。而此时我能掌握在手中的筹码,唯有自己的性命。倘若我死了,非但失去了利用价值,反而会激怒慕星湖,对他们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松开被攥得皱巴巴的袖口,缓缓睁开眸子,问道:“黎砚、赤贯、平安、列战、翦风五人是否安好?现今何在?”
温衡有一瞬错愕,旋即笑了一笑,道:“此事我并不知晓,你可询问初七。”言罢,长身而起,躬身一揖,道:“黎姑娘,天色已晚,鄙人便不搅扰了,先行告辞。若有所需,可尽管吩咐初七。”
我颔首道:“烦你唤初七来一趟,我尚有许多事要问他。”
温衡道了句“好”,便转身离开。黎枢言须臾而至,眉目间颇有忧色:“姑姑唤我?”
“初七——”
我只开了个头,黎枢言身子一颤,倏然色变,紧紧咬着嘴唇,面色阵阵发白,手指相错,绞在一起,力气重得像要从自己的手背上活活扒一层皮下来。
我蹙了眉头,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黎砚等人的下落了罢?”
过得许久,黎枢言方道:“平安一行,往东北方而去,在云梦城被官府的人拦获。赤贯一行,往西北方而去,出关之际,赤贯打伤守卫,趁乱而逃,不知去向。”
黎枢言的话戛然而止,缄口不言。我等了片刻,急道:“那黎砚呢?”
黎枢言摇头苦笑道:“姑姑太瞧得起我了,我再有能耐,又如何能从紫府一口气掳走六个大活人?黎砚他……是自己蓄谋逃脱的,我不过是因势导利罢了。”
到如今这步田地,黎枢言再编出谎话来诓骗我,已毫无意义。我眼珠不错地盯着他,心脏缩紧,几欲窒息,颇有不详的预感:“他、他……去了何处?”
黎枢言眸中似有挣扎之色,蓦地垂了头,道:“我……不知。”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惊怒交织,尖声道:“你怎会不知?说!”
黎枢言咬住唇,迟疑良久,方叹了口气,道:“他去了太子府。”
我骇然瞪大双眸,惊恐万状,颤不成声:“他被太子捉住了?”
黎枢言摇了摇头:“他是自己去的。”
我脑中不住回荡着这句“他是自己去的”,登时气血上涌,以致胸腔窒闷、呼吸不济,接着喉间干涩发紧,腥甜之物涌上口中,身子一软,委顿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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