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墨身上确然流着武林黎家的血,但她不是你的姐姐,你不配。”

    如果我身上流着武林黎家的血,为什么我不是黎砚的姐姐,这是矛盾的。

    还是说,“她不是你的姐姐”只是在加重语气,强调“你不配”。

    我想不明白。

    听到推门声,我猛地站了起来,不意碰到方桌,险些将慕星湖的琴掀到地上,好在我眼疾手快接住了。

    “莫离,我的琴很贵哦。”慕星湖倚在门框上,含笑看着我。

    我将离微摆好,揉了揉膝盖,小声嘟囔道:“一把琴能怎么个贵法?”

    “莫离,不得不说,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慕星湖在我对面坐下,轻抚琴身,慢条斯理地道:“此琴名为‘离微’。相传上古诸神之战中,一神之兵器坠落,化为两件物事,一为古剑‘尺锋’,一为古琴‘离微’。”说罢,他抬眸看向我,眨了眨眼睛:“这可是神物,世间仅此一把,若是摔坏了,你怎么赔我?”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想象力是贫穷限制的么?分明是理性罢?轻易就摔坏了,还敢自诩‘神物’?我看是‘废物’罢?”

    慕星湖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尖,笑叹道:“摔我的琴,还顶我的嘴,你有理哦!”

    他弹拨了几个稀稀落落的音节后,抱琴而起:“莫离,随我来。”

    我跟在他身后,自疏园后门出,沿着小路,蜿蜒而前。

    “星湖,谷老先生意外过世……你要怎么跟人解释?”我问道。

    “对外称他死于刺杀,凶手正在追缉,厚恤他的亲人,将小宝送回寂桐山,等过段时日,寻个死囚来顶罪。”慕星湖回道。

    我一时难受得说不出话,沉默良晌,才又道:“星湖,你的叔父……好像很讨厌我。”

    慕星湖蓦地顿住脚步,叹道:“莫离,叔父并非不喜你,他是不喜我。”

    我惊道:“怎会?”

    慕星湖缓步而前,边走边道:“叔父一心复兴虢国,可我志不在此,故而引他不快。”

    我心里稍许好受了些:“你为救黎砚,惹了太子,会不会有麻烦?”

    “莫离,就算我不挑衅太子,你以为太子就不会寻衅于我了?”慕星湖低笑一声,眉峰轻扬,神情中透着大局在握的自信,“何况,麻烦的是太子,不是我。”

    我跟在他身后:“太叔乙会不会对你生出嫌隙?”

    “太叔乙十七岁出师,便跟随着我,迄今已有十八年了。我与他名为主仆,实如手足,他同我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负气出走过。”慕星湖宽慰道,“他总会回来的。”

    我还待再问,慕星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我:“莫离,莫胡思乱想了,你不是麻烦,我也从不觉得你是麻烦。”

    我低垂着头,想要觍颜询问黎砚的状况,以及他准备如何处置黎砚,几次开口,终是缄默。

    慕星湖仿佛能看破我的想法,先我而道:“这几日我先将黎砚送去北院,并派人严加看管,你暂且回避。祭祀之后,我再将他送去蓬莱避避风头,等过上两年,给他安排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如此可好?”

    我使劲点头:“真能如此,那便再好不过。”忽又想到逝者尸骨未寒,心酸难抑,难以平衡,只觉自己怎么选都是错,怎么做都是难。

    我心里堵得慌,黯然道:“我情愿黎砚捅死的是我……”

    慕星湖怫然道:“你说这话,却置我于何地?”

    我茫然看向他:“星湖……”

    “莫说一个谷芳,便是十个谷芳、百个谷芳、千万个谷芳又如何?这世间所有人加起来,在我心里,也比不过你一个。莫离,莫要在我面前说你情愿替谁去死的话。”

    慕星湖眸子里温柔尽褪,现出几分冷酷,可我竟觉得那只是冰山一角。

    我突然发现:我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面前这个人。我对他的印象,甚至还停留在匡庐山上,他依然是那个飘然出尘的谪仙人。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慕星湖”和“东临君”,本为一体。

    慕星湖深深凝视着我:“莫离,我无法忍受再一次失去你。”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心中倍感压抑,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抬起手,轻抚我的脸庞,声音听来苦涩无比:“我还想再试一次,看看命运会否对我赶尽杀绝。”

    我只觉心里更压抑了,强行扯出一个笑脸:“我说慕星湖,你能不能不要把你算命的那套术语带入到和我的日常对话中,简而言之就是,说人话。”

    慕星湖笑了起来,眸中摇开细碎的光,亮晶晶的:“人话就是,女人,你跑不掉了,你早晚都是我的。”

    我失笑道:“你……唉!”

    慕星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莫离,走罢。”

    慕星湖带我至一处水池。此处丛林掩映,池中水雾氤氲,甚是清幽。

    他席地而坐,琴横于膝上,抬眸看向我:“莫离,你下去洗洗罢,你身上全是血。”

    我环顾四下,迟疑道:“可现在还是白日……”虽说此地隐蔽,毕竟天地为盖,若被往来的人看见,岂不尴尬?我小声道:“我还是回屋里洗罢。”

    慕星湖道:“无妨。紫府家仆本少,何况此地是我沐浴之所,没有我的允许,不会有人来的。”

    我知他说的是实情,再无顾虑,只看着他,以眼神示意,他亦偏了头,也看着我,目光纯洁,好似全然不知有何不妥。

    对视片晌,我终是道:“这位先生,女士洗澡,你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我看着慕星湖,他亦偏了头,也看着我,目光纯挚,仿佛全然不知有何不妥。对视半晌,我终于恼了:“你大咧咧坐在这里,我怎么洗啊?”

    慕星湖好说话地站起身,朝我作了一揖,斯斯文文地道:“在下失礼,这便回避。”言罢,负手而去,衣袂翩然,却将“离微”留在原地。

    我见他走远后,便飞快地脱了衣裳,钻进水里。池水温热,竟是一眼温泉。

    虽说时值盛夏,但此时已近黄昏,倒不算太热,而且人泡在温泉中,浑身毛孔舒展,林间清风吹过时,很是清凉,别有一番滋味。

    温泉池中镇着一块大石,光洁如玉,我背靠在大石上,闭上眼,不多时便熏然欲睡。

    正迷糊间,琴声响起,我陡然一惊,揉眼看去,透过水雾,赫然见慕星湖盘膝坐于湖边,悠然抚琴,好不惬意。

    “慕星湖!你这登徒子!你给我滚蛋!”声声暴喝,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慕星湖从容道:“莫离,你喊这么大声,不怕旁人来围观么?紫府家仆虽少,守卫却不松散。”

    我登时住了嘴,他弹罢一曲,双手按在琴弦上,道:“莫离,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我想了想,身子往湖中又沉了沉,连下巴都浸在水里,只露出一颗脑袋,不情不愿地游到湖边:“你要说什么?”

    慕星湖看到我“全副戒备”的样子,嘴角弯起,欢愉之色不经意爬上眼角眉梢,下一瞬,微微别开了眼,面颊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桃花般娇媚。

    这池水烟锁雾笼,我自知水面以下,他什么也瞧不见,却像不着寸缕曝露于他面前般,羞臊难言,连这温泉水都被我烫得似要沸腾。

    过了片刻,慕星湖轻咳一声,道:“莫离,湖心大石底部中空,内置一只玉匣,你把它拿过来。”

    我游回湖心,深吸一口气,潜入湖底,在大石底部摸索半晌,果然发现一处中空,内有一匣。我取了匣子,浮出水面,又将之放到岸边,好奇地道:“什么东西,藏得这么隐蔽?”

    慕星湖打开匣子,匣中之物呈现眼前:是一枚指头大小的玉石,玲珑剔透,内中布满血丝,在水光中似鲜活地流动着,诡异妖艳,犹如幽冥之物。

    “血玉?”我脱口而出,这样成色的血玉,绝不是天然形成的。

    它要么是陪葬之物,年岁久远,侵食血肉而成。侵食血肉之说未免玄乎,其实多半是与玉石一同陪葬的铜铁器皿氧化,导致玉色发生变化;要么是用活物祭养而成,手法残忍,玉色虽美,但阴气甚重,乃“不详”之物。

    “不错。”慕星湖拿起血玉,以指腹擦拭干净,“此玉乃前朝帝王陪葬之物,后归楚国,母亲出嫁时,外公将它赐给了母亲,并以母亲的封号为名。”

    他一边说,一边从从手腕上解下一根红绳,穿过血玉的孔绑了个结:“它与母亲同名,唤作‘柔云’。”

    他看着我,目光却似穿过了我,看着远方:“我其实也能稍许理解你对黎砚的感情,以血为系,他是你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结与牵绊了。”

    他提到“黎砚”,我顺势问道:“我自己都不确定,你怎么知道黎砚就是我的血亲?”

    他眨了眨眼睛:“你忘了么,我是算命的。”

    我心生不悦,按了下来,又问道:“你说我们曾经……呃……关系亲密,我问你,我们在哪相遇相识?蓬莱么?我该不会一出生就被什么蓬莱仙人带去蓬莱了罢?”

    慕星湖含糊其辞地道:“我们初识于无何有之乡,结伴于万千世界中,相守于过去与未来。”

    我头大地道:“说人话。”

    慕星湖噗嗤一笑:“我们是天造地设、命中注定的神仙眷侣。”

    我揉着眉心:“说、人、话。”

    慕星湖笑道:“我爱你哦!”

    我又羞又气,不知他是故弄玄虚,还是不肯实话相告,心生恼火,故意撩水,泼了他一脸水:“你讨厌死了!”

    慕星湖嗔了句“坏蛋”,伸手便来捉我。

    我敏捷地闪过,躲开他的魔爪,挑衅般在他面前游了个来回,得意地道:我是一条滑不溜手的美人鱼,你抓呀抓呀抓不住!”

    慕星湖轻笑出声:“莫离,你且莫得意,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呀!”我脱口而出。

    慕星湖眸子里满是狡黠之色:“董永趁仙子沐浴时,将她的衣裳偷了去,仙子没有羽衣,无法回天庭,只得下嫁董永。莫离,你的衣裳呢?”

    我“啊”了一声,呆呆地瞪着他。

    慕星湖凝眸望着我,目光柔若春水:“我偷了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脚底一软,趔趄退开,咬住嘴唇,良久方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我要是仙子,非放上一道雷,把董永那厮劈成焦炭不可。”

    “好可惜哦,你这位仙子非但不会放雷!没准还只会哭鼻子。”他朝我伸出手,还坏心眼地勾了勾手指,“怎么样?我还抓不抓得到你?”

    我不动,他笑着威胁:“你不过来,我可就转身走了啊?”

    我游回岸边,他在我脸蛋上捏了一把:“笨还爱耍小心机,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回身拿来一个包裹打开,里面叠放着干净的衣裳,又转身走远,背身而立,等我穿衣。

    我穿好衣裳,见包裹里还有一身黑衣,心念一转,知他也要洗,便走去唤他:“你去洗罢,我在这坐会儿。”

    我听到下水声,便偷偷摸摸地溜了过去,准备报仇雪恨,偷了他的衣裳,教他也着着急,哪知一瞧,他的衣裳好端端放在池心大石上,根本没给我机会偷。

    “我用过的招,还来对我用?”慕星湖的声音传来,满是调笑之意。

    我气急败坏地道:“慕星湖,你这阴险小人!”

    慕星湖道:“这分明是老谋深算、料敌机先。”

    我“呸”了一声,转身走了,仍坐回原处。

    迂久,琴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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