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胤城,几乎无人不知天|衣阁。

    胤城是座商业城市,天|衣阁则是胤城最大的商行,更是胤城乃至楚国织造业的领头羊。天|衣阁的商铺遍及楚国境内,生意做得很大,支撑着胤城将近三分之一的税收,与官家关系极好。

    可鲜有人知晓它的秘密。

    亥时,夜渐深。

    天|衣阁正院阁楼内,烛光摇曳,一位青年披衣而坐,书案上放着一杯茶,茶已冷了,案头和地上堆满了绢帛、竹简、皮革等书信之物。

    青年的面前以时间序陈列着数十份信报,这些信报几乎都与一个女人有关。

    青年生着一双吊梢眼,眉毛短而平,下巴尖翘,脸型修长,天生带着几分狐狼之相。

    他盯着面前的信报看了良久,忽而提笔起身,在悬挂于身后的大地图的最北部的空白处画了个圈,凭借从信报中提取的信息点在圈的西南面标注出乌桓、乌苏,又在圈的东面标注出赫连、柔然、高车,他看着地图,深吸一口气。

    “大北方这是要换新天了呀……”

    青年放下笔,拈起一片竹简,在指间把玩,沉吟低语:“万俟瑜瑶么?”

    从她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天|衣阁的情报中至今,不过短短两年半的时间,尤其是今年,关于她的情报频频传来。

    几十份情报加起来短短千字,讲述了此女如何连战连胜、无往不利,以惊人智谋、雷霆手段、铁血做派将一盘散沙的上百个大小部族凝聚麾下,与统治了胡地十年的共主万俟盛分庭抗礼,逐鹿争雄。

    万俟瑜瑶在军事和政治领域皆展现出了过人的才华,赫然已有称王称霸之势。

    青年以指节轻叩书案,陷入沉思,须臾露出一抹微笑:“有点意思……”

    “阁主,玉兰传书。”

    青年抬眸瞟向门处:“呈上。”

    侍女推门而入,走到他身旁后跪下,低垂着头,双手捧着一个细长的木筒,恭恭敬敬地高举过顶。

    青年抽出木筒中的信笺,看了一眼,长身而起,吩咐道:“备车。”

    半个时辰后,荣福驿栈,东临君房间外,一人轻声叩门,道:“主公,天|衣阁杨琤应召来见。”

    “进。”

    杨琤进屋后,轻轻合上门,垂手躬立,问候道:“主公何时来的?琤已使人打扫云馆,主公可要移步下榻云馆?”

    东临君道:“我明早便回都了,不必劳师动众。”

    “是。”

    杨琤追随东临君多年,素知他的脾性,在他手下谋事,“从简”、“扼要”是两条最紧要的原则。他不喜办无用的事、不喜听无用的话,故而鞍前马后、溜须拍马这套在他这里统统不好使。

    因此,杨琤不再过多拘礼客套,直接问道,“主公深夜传唤琤,有何吩咐?”

    东临君坐于长几后,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净流,梁国公子刘恕是何样人?”

    杨琤与情报打交道,记性极好,深谙如何提炼要点,思索半晌,便道:“公子良刘恕乃梁王次子,君夫人姜氏所出,为梁国嫡公子与二公子。年岁廿五,尚未娶妻,无有子嗣,纳十二名姬妾,其中最有地位的是太尉陈容之女陈青媛,亦最为受宠。公子良协理外交和通易事务,与内史寺少卿孔林、宗正寺少卿温衡交从甚密,常有往来。其少年时为御史蔡玢之女蔡纬而与梁国长公子公子喻刘珩大打出手,从此交恶,此路人皆知之事。其不学无术、胸无大志、为人花哨、风流成性,素有‘多情公子’之名。简言之,这位公子良是副花架子,虽为嫡系,但无权、无势、无贤、无才、无德、无能。”

    东临君眸子微敛,听他说道。

    杨琤又道:“近日收到一条信报。梁王趁胡地频起纷争时,命公子良率兵五千,越过边境,侵入乌桓,欲振声威,以慑胡族。然公子良却为乌桓部族击退,狼狈回朝。梁王大为震怒,当朝辱骂公子良,此事令他传为笑柄。尤其是与年初公子喻打羌王的那场大胜仗相比,更显难看。”

    东临君道:“还有么?”

    杨琤凝神作思,道:“还有一桩陈年秘闻与他有关。早年梁晋交战,梁王御驾亲征,姜后伴驾。梁国战败后,姜后亦被俘,囚于晋国三年,方被梁国赎回。公子良则是姜后回归梁国的当年所生。有传言说姜后困在晋国的三年间,承幸于晋王,回梁国前已有身孕,是否确有其事,无可考证。”

    东临君垂眸不语,心下评估公子良在自己布下的棋局中能有多少分量和影响。

    结果显而易见。

    即便贵为公子,他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以随意抹杀。

    东临君淡淡地道:“瀛洲够了罢?”

    杨琤不解道:“主公何意?”

    东临君恝然道:“杀了他。”

    “瀛洲七十二岛,除蓬莱、空明、琼洲以外,听你调令,刺杀公子良刘恕。”东临君一边说、一边写,末了盖上印章,将密令文书交给杨琤,一字字道,“不死不休。”

    “是。”

    杨琤虽有疑惑,却未多问,接过密令文书,妥善收好。

    东临君又道:“净流,我还有一事相求。”

    杨琤忙道:“琤之卑躯,但凭驱使,主公何用‘求’字?”

    东临君不自觉地浅浅一笑,只是一瞬,又复一派淡然之态:“素闻你是当世制弓之能匠,烦劳你为我做一把适合女儿家用的弓,我送人用。”

    杨琤心思细腻,将他这番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不免又惊又疑。惊的是主公一向淡泊寡情,这般情意绵绵地发笑实属破天荒头一遭见;疑的是他欲送之何人,自己识得还是不识,若他身边出现新的关键人物,对自己又有何影响。

    杨琤心机重、想法多,口风却严,并不多话,只道:“琤闲暇时确好制弓练手,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实当不得‘能匠’二字。但主公既有所托,琤自当全力而为。”

    东临君道:“如此,我先行谢过。待你制好,差人送来紫府,我另有赏赉。”

    杨琤连声道不敢当。

    这日,我等一行回到郢都,已过子时。

    慕星湖今早得到消息,越国战俘已于三日前全部押解回都。

    三日,足以发生许多事情。

    事态紧急,耽搁不得,我将银子给了小树,嘱托他照顾好平远和平安,便坐上慕星湖的马车,同往紫府。

    慕星湖甫回紫府,连口水都顾不得喝,便召集来二十多名家臣,向为首家臣问道:“叔父,郢都近来有何情况?”

    那为首家臣约莫六十岁,形容清癯,发色灰白,蓄着把山羊须,梳理得极齐整,一派大家赫赫威仪。

    他一双眸子清湛锐利,自见到我时,便一直探究研判地盯着我打量。

    太叔乙挨近我,附耳道:“这位是主上的亲叔父,姓姬,名深,字从渊。”

    我点了点头,以示知晓。姬深见太叔乙如此,眸中掠过一抹讶异之色,随即将目光从我身上挪开,神色如常。

    姬深闻言,道:“回主公,大王任越公子无央为彭城刺史;原彭城刺史谢幸官升一级,调任琅琊,兼管武林;仇仲之女仇敏承袭爵位,任安城刺史暨从三品定远将军,其余委任令尚未颁布。萧亦城现仍驻守安城。”

    慕星湖眉头微蹙:“仇敏?教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承袭爵位,坐镇边关?”

    姬深道:“仇家子嗣断绝,已无人可袭爵,而此女又得萧亦城大力举荐。”

    我暗暗攥紧拳头:仇仲,我可没忘记这个名字。

    慕星湖又问道:“越国战俘处置情况如何?”

    姬深回道:“越国罪臣近二千人,除王室外,全部关押于卫城,目下只有不足二百人已会审定案,已处置的有五十三人,其中一十六人问斩,二十七人或流放或谪奴,其余十人或贬官削爵或官复原职或留用调任。”

    慕星湖追问道:“已处置之人中可有武林城刺史黎镜之子黎砚?”

    我心中一紧,不由看向姬深。

    姬深摇了摇头:“最后一批押送回都的越国罪臣,皆未定案。”

    慕星湖思索片晌,环顾众人,依次吩咐下去。

    “百川,我要已定案和已处置的所有越国战俘名录。”

    “孝严,你去查黄夔近三日来的动向,什么时辰在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全都查清楚。”

    “玉鸣、成珏,你二人去查太子,小心些。”

    “诸位,一个时辰后,我在此等你们的消息。”

    “是,主公!”四名家臣越众而出,躬身领命。

    慕星湖转头对姬深道:“叔父,你遣人去王宫给大王呈个信,说我有急事求见。”

    姬深道:“大王恐已睡下。”

    慕星湖道:“无妨。”

    姬深应了声“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眼底滑过疑色。

    慕星湖遣散众人,看向我,正色道:“莫离,我去趟司寇属,你先——”

    我懆急地道:“我跟你去。”又小声道:“我不想在这里干等着,让我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慕星湖轻叹一声:“好罢。”

    从紫府后门出,驱车驶向王宫方向,太叔乙驾车,我和慕星湖对坐车内。我抬眸看向他,心有千言万语,话至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慕星湖凝眸相望,又是一叹,握住我的手,温言道:“自上回昏迷后,脸色一直看着有点发白,待过了这阵子,可要好好调养才是。”

    “星湖,黎砚他……”

    “莫怕,会没事的。”

    我用力抓紧他的手,心中不安稍减:“嗯。”

    王城亲卫军队见太叔乙驾车,竟然不曾盘查,直接予以放行。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下,太叔乙道:“主上,到了。”

    马车停在王宫外院司寇属正门前,慕星湖头戴斗笠,脸都未露,径入门属,我跟在他身后,太叔乙随行。

    司寇属值守的官员不敢稍加阻拦,甚至连问都不敢问,只知层层通报上级。

    未过多时,一名官员闻讯疾奔而来,想是走得太急,衣冠都未穿戴整齐。

    那官员见慕星湖亲至,不胜惶恐,声音发颤地道:“下官见过东临君!不知东临君深夜前来,有失远迎,委实是——”

    慕星湖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道:“陆司寇不必多礼,我要查阅越国战俘的卷宗,烦你引路,有劳。”

    “是,是。东临君请随下官移驾内阁。”陆司寇当即躬身作邀,在前引路而行,走出一截,似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道,“东临君得暇时,可否使人补上廷尉属的批文,好教下官对上有个交代。”

    慕星湖语气甚冷地道:“廷尉属若追问,你便直说我查的,教他们到紫府找何晏签文。”

    陆司寇回过味来,冷汗涔涔,不敢接话。他将我们引至内阁,我看过去,阁中陈列着罪犯俘虏的档案文书,分门别类,依序码放,瞧来整整截截,森严肃穆。

    陆司寇索记寻至一列展架前,道:“越国战俘卷宗全在此处,东临君欲查何人?可要下官效劳?”

    慕星湖道:“把武林城刺史黎镜之子黎砚的卷宗拿与我看。”

    陆司寇的脸色变了一变,转身翻出一卷书册,双手捧给慕星湖,又垂头望地,默不出声。

    慕星湖扫了一眼,又递给我,我连忙接过,在看到最后一行,“因眼疾发作,病亡于汨罗”时,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太叔乙不动声色地在身后托了我一把,我才未当场昏倒。

    慕星湖问道:“还有什么人查阅过黎砚的卷宗?”

    陆司寇紧张地直摇头:“没、没了。”

    慕星湖道:“司寇属有司寇属的规矩,我不与你为难。但我若查知司寇属行法外之事,妄想包庇于谁,我也自有治司寇属的规矩。”

    陆司寇抹了把额上的汗,咬咬牙,低声道:“太……太子。”

    慕星湖紧接着问道:“何时?”

    陆司寇道:“前日。”

    慕星湖颔首道:“很好。我今日来司寇属的事,不必遮掩,如实上报廷尉属。”

    陆司寇松了口气,又擦了把汗:“东临君可还要查阅其他人的卷宗?”

    “不必。”

    陆司寇又邀道:“东临君请到中堂小坐片刻,下官去备茶——”

    慕星湖如若未闻,隔着袖子紧握住我冰凉的手,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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