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没?”虽是询问语,可他的语气分明是要挟。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点头不迭:“错了,错了,我错了。”

    “错哪了?”他问。

    “我不该轻薄你。”我忙道。

    他往前了些,离我更近:“答错了。再来,错了没?”

    我大声道:“错了!”

    他再问:“错哪了?”

    我快速道:“不该强迫你吃药,哪怕是好心也不行,这叫‘好心办坏事’!做人要有分寸感!”

    他再度欺近,膝盖顶住了我的腿,胸膛压住了我的肩:“错了,再来,做错没?”

    我快哭了:“我知道我错了,可我不知道我错哪了!”

    “当着我的面和别的男人谈笑风生,又当众给我那种药,你想如何?”

    他扣紧我的腰,口气甚淡地道,“若你想激怒我,你做到了。我现在就是一个被嫉妒和屈辱冲昏头脑的臭男人。那么,你准备怎么打发面前的臭男人?”

    我推他:“等一等,星湖,这里面有误会,一定有误会,你冷静一下!”

    “你还敢推我?好了,这下我更不能冷静了。”他越挨越近,越贴越紧,“怎么办呢?莫离,我眼下的感觉就像有团火在心里烧,怎么才能浇灭呢?”

    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急得抓心挠肝。

    慕星湖盯住我,神情现过一霎迷乱,又赶紧闭上眼,与我额头相抵,低声呢喃:“不能想,不能想那时候你热情又温柔的模样,那会教我发狂……”

    我颤声道:“星湖……”

    他猛地放开我,难堪地倒退两步,险些跌坐在地,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咬着牙道:“不许这么唤我!莫离,你这混蛋!你真教人恨得牙痒!”

    我前思后想,终于想通了症结:“星……那种药是哪种药?”

    慕星湖恼恨地道:“你亲自配的药,配的什么你不知么?却来问我?”

    我欲哭无泪地道:“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是补药……”

    慕星湖沉默片霎,道:“海狗肾、肉苁蓉、淫羊藿、阴阳石、鹿茸、锁阳、山药、熟地黄、黄精、巴戟天、菟丝子、肉桂、五味子。”

    从他口中说出第一个药名时,我便顿觉背脊凉飕飕的,吓出一身冷汗。

    他每说出一个药名,我的心便往下沉一分,未等他说完,我已如坠深渊,浑身冰冷。《百草经注疏》我倒背如流,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方子对应之症是什么。

    我无颜面对慕星湖,捂住自己的脸,疲弱无力地道:“这药是太叔乙那个王八蛋给我的——”

    我提着拳头冲出树林,平地暴起一声大吼:“太——叔——乙——”

    众皆愕然。

    “老虎不发威,你当老娘是病猫啊!一而再、再而三,老娘惯着你了?”

    小树目瞪口呆:“姑姑……”

    太叔乙跳将而起,抓着根烤鸡腿挡在身前,慌张地道:“你要干什么?”

    “你敢动她半根毫毛试试。”

    慕星湖跟在我身后走出树林,长身玉立,白衣胜雪,宛如仙人。

    太叔乙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放下防身鸡腿,我立时挥舞着拳头,大喊一声,冲了上去。

    太叔乙见状,低骂一声,把鸡腿塞到嘴里叼住,转身便要逃窜。

    “不准跑,不准躲。”

    太叔乙哀嚎道:“居上——”

    慕星湖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太叔乙拿开鸡腿,不死心地道:“主上,莫要灰心,海狗肾不好使,蓬莱亦有房中宝典——”

    “莫离,狠狠打,莫跟我客气,打坏了不用赔。”

    慕星湖说罢,径自走向马车,双臂一撑,跳上车去,俯身钻进车舆。

    我撸起袖子准备开干,太叔乙大叫道:“我好歹是神兵榜上的高手——”见我无动于衷,他又退而求其次:“打个商量,可否容我先把这根烤鸡腿吃完?”

    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鸡腿,在袖子上擦了擦,假意咬了一口,扔到地上,恶声恶气地道:“我已替你吃了。”

    太叔乙满面悲愤:“狠,你狠。”

    他认命地站好,被我又捶又拧又打又掐又扯头发又拽衣服地暴打了一顿。

    虽说我这花拳绣脚全然伤不到他,可瞧他悲戚的神色,大抵这辈子还从没受过此等憋屈。

    我心情大好,感觉自己扬眉吐气,踩在神兵榜上笑傲江湖了一回。

    只是平安被我的壮举吓到,起初且不说什么,后来小声劝:“大姐姐,莫打了。”最后躲到小树身后,惊恐万状,觳觫成筛。

    待我打完,平安彻底倒戈相向,直将我视为“大魔王”,反将太叔乙视作被欺凌的弱者,拿了水和巾帕,放到太叔乙跟前,默默表示支持,却也不说话,转身跑开了。

    慕星湖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可打疼了?”

    太叔乙卖惨道:“疼!疼死了!这小娘皮掐人衔着一点肉使劲掐,皮都给她掐秃了!主上,依这情况,工伤津贴绝不能少罢?休养假期得来几日罢?”

    慕星湖淡淡道:“谁问你了?我问的是她的手。”

    我心里一乐,嗲声嗲气地道:“那厮皮糙肉厚的,可把人家的小手手打疼了呢!”

    慕星湖轻笑出声,柔声道:“上车来,我给你揉揉。”

    我看到太叔乙吃瘪的样子解气大笑,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从他面前走过,上车之前,还不忘回头对他扮个鬼脸,耀武扬威一番。

    我坐进车里,大笑道:“有老板撑腰,狐假虎威到处造业的感觉太爽了!”

    慕星湖淡笑道:“我腰好得很,撑得住,你随便造。”

    太叔乙郁郁驾车,一路叹息不已。

    这日不到酉处,便至胤城,一过胤城,郢都亦不远矣。

    慕星湖脚伤未愈,又遭折腾,伤口复裂,我给他换药时,又气又恼:“你看看成什么样了?本来都快好了,非得乱来!若感染了,可怎么——”

    话未说完,慕星湖忽地俯下身,吻住了我,将我剩下的话尽数封住。

    我情急之下,咬了他一口,他吃痛,随即放开我,我趁势一把推开他:“慕星湖,你太过分了!你这么欺负人有意思么?”

    慕星湖委屈地望着我:“莫离,你我相爱,做这些事再寻常不过,这还是你教我的,怎么到我这里,就成欺负了?非要说欺负,你欺负我还少么?”

    他满怀怨念地控诉道:“这若算欺负,那你已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你那时候多霸道、多蛮横、多混账,你自己想想!”

    我被他训斥得直冒冷汗:“我忘了——”

    他冷笑道:“很好,忘了,一句忘了便不用负任何责任了么?那我也忘了,忘了我方才做了什么?好么?我今晚便要了你,明早我也说忘了,好么?”

    我瑟瑟发抖:“我——”

    他迫问道:“莫说有的没的,我只问你,好么?”

    我急忙摇头:“不好!”

    他容色稍缓,向我伸出手,道:“过来,不许再推我。”

    我像被赶鸭子上架般将手放在他手心里,根本没有拒绝和闪躲的余地,我头脑发蒙,脑筋转不过弯,只能被他牵了鼻子走。

    慕星湖握住我的手,凝眸而望,柔情似水:“莫离,我的身,我的心,你都占了,你要对我负责,哪怕忘了,也要负责到底。”

    我想一想,他说的好像有道理,再想一想,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牵引着我坐在他身旁,抬手轻抚我的脸庞,唤道:“莫离……”

    我脑中灵光一闪,道:“等等!不是这么回事!你这张嘴太厉害了,神不知鬼不觉便把人绕进去了,我说不过你!可是,我是真忘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那不就等于你说了算?”

    “我说了不算,你不如问诸己身。”慕星湖指着我的心脏处,“你是个烈性的女子,旁的人若似我今日那般亲狎,你早便恼火了,一巴掌抡上去也是等闲,可你是怎么对我的?问问自己。”

    我辩解道:“那是因为你受伤了,况且我也不是什么烈性的女子,我就是个最没脾性的软脚虾,不然哪会沦落到这般境地,总被人捏扁搓圆?”

    “莫要找藉口,你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你用不着编排自己。”慕星湖握紧我的手,“莫离,我在你心里,你只是把我藏起来,不教自己找到罢了。”

    我扶住隐约作痛的头,冷汗簌簌而下:“别再说了,让我缓缓。”我抽出被握住的手,欲待离开,他拦住我的路,不教我走。

    “莫离,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哀求道:“星湖,我头很疼,你放过我罢,不要再逼我了……”

    他将我的脸轻轻扳转过去,目光交缠,执拗地道:“莫离,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爱我。”

    我头痛加剧,只想快些应付过去:“我不爱……”

    可话一出口,便如刀子般割在我自己身上,一刀一刀,刀刀钻心蚀骨般疼,犹如凌迟,最后一个“你”字,竟怎也说不出口。

    我怒道:“够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么无聊的话!”

    头在炸开,心在炸开,一切都在炸裂,我丧失了理智,揪住慕星湖的衣领:“慕星湖,我为什么要配合你演这种狗血的剧情?我为什么要跟你讨论爱不爱的话题?你算什么人?你要什么,就直接说!要钱,我给,要身,我给,要命,我给。你若要爱,好,我可以哄着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高兴了么?”

    头疼欲裂,我蜷腰抱住头,可心竟然更疼,我又没法抱住它,只能任它疼。

    它像有自己的意识,记住了疼的感觉。

    雨夜中,少年站在路灯下,浑身尽湿,精神恍惚,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只有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还残留着一丝丝不甘。

    “莫离,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爱我,我就不再纠缠你。”

    大雨从银色跑车驾驶室落下的车窗飘进车内,吹打在少女的头发和脸上,她的表情很冷,轻蔑地道了句。

    “无聊。”

    副驾室内,另一个少年怀着恶意地戏谑道:“阿墨,你好坏哦,没看到人家很痛苦的样子吗?你还这么说人家!”

    少女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猛踩油门,溅了少年一身泥水,扬长而去。

    什么是疼的感觉?那便是疼的感觉。

    记忆没了,那疼的感觉仍如附骨之疽,没有一刻放过我。

    我曾有无数次恨得想冲回时光里杀死自己。

    我无力地垂下手,抬眸望进慕星湖浅褐色的眸子里,怔忡失神。

    惝恍之中,我好似看到玉兰花开,花树下,站着一位少年,眉目如画,面如桃花,他对我笑,笑容羞涩而温柔:“莫离,做我的女朋友吧。”

    一晃神,我又看到慕星湖佛陀般慈悲地注视着我,眸子平静无波,任我深陷泥沼,苦苦挣扎。

    两张面孔逐渐重叠,融而为一,我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我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慕星湖。

    我认得他。

    我想不起来,可我知道,我认得他。

    慕星湖抚上我的脸,柔声道:“你从没变过,连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小坏蛋,你就是一颗洋葱,外面包着一层层的皮,非要剥到最里面,才会懂得你的心。”

    我试图去寻索跟他有关的记忆,努力去想曾经发生过什么。

    可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很怕,怕慕星湖。

    我看着他,就像癌症患者看着从自己身上切下来的肿瘤。

    曾为一体血肉,却你死我活,不能共存。

    我头骨尽碎而失忆,毋庸置疑,这是一种严重的伤害。

    可关于慕星湖的这段记忆,却更像是有人出于善心将它藏在了我找不到的地方,不让我触碰,以免被伤害。

    我退开身,脱离他的手掌:“人不能总沉湎在过去中,失去了的,抓不住的,要学会放手,让自己解脱。既然是故人,改日我们可以小酌两杯好生叙叙旧。”

    我对他扯出一个笑脸:“但是,星湖,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再要拉着我亲亲热热,我会生气的哦!”

    我心里很难受,待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我想逃脱。

    我不想再次失控、崩溃,我还想维持着体面全身而退。

    可慕星湖不给我机会,他再度拉住我,无视我的话,径直将我拽进怀里,不以为意地笑笑:“上回是王子虔,这回又是谁呢?”

    为了使他信服,更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我一字字道:“我喜欢的人是梁国公子刘恕。”

    我以为我说得清楚直白,他便死心了,可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你呀,又花心又顽劣,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看似处处留情,实则把谁都没放在心里。可是莫离,你爱的人,只有我。”

    我反驳:“我才没——”

    他以手指抵住我的唇:“你又多情又无情,又薄情又深情,我看透你了。莫离,你跑不掉的,因为你欠了我的。”

    “如今,该你还我了。”

    我惊慌失措地推开他,他没再拉我,我狼狈地滚在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脑中一片嘈杂,似有人语。

    都烧了吧,总有一天,会忘了的。

    有没有可以让人失忆的办法,比如酒精中毒,撞了头,出车祸?

    佛堂前,长跪十日,昏迷七次。

    第七次醒来,我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我爱上了神。

    我笑自己傻,神历劫而去,万般皆空,留下的人,执着什么?

    我终于找到了迷宫的出路,写完了故事的结局。

    从那以后,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相貌、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包括深爱着那个人的自己,都从我脑海里消失了。

    原来是我自己,将那段记忆,生生从脑中剜去了。

    我抱紧如同要再一次破碎的头颅,失去意识前,那个在我心里不停自说自话的女孩突然说了一句话。

    “黎墨,忘记他,离开他,他是无爱无欲的神。”

    【第一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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