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雨,远处的山宛如宣纸上晕开的墨痕,疏疏淡淡,一条大江浩浩汤汤,与天交接,渺无畛域,望去无边无际。江上横着几艘渔船,偶尔有只水鸟掠过江面,稍作停驻,又飞向别处。

    天空是灰色的,山峦是黛色的,江水是青色的,烟霭一笼,就像一幅墨迹未干、犹自透着湿气的水墨画。只有近处的花草,红红绿绿,雨过天晴,鲜艳欲滴。

    楚国的夏季似有永远下不完的雨,方歇又沥,连绵不绝,像天穹破了个窟窿,边补边漏,堵之不及。

    我钻出车外,拍了拍小树的肩膀:“换我驾车罢,你去里面睡会儿。”

    小树未松缰绳,只道:“我还不累。姑姑,你好些了么?”

    我晌午头疾发作,又疼又昏,睡了一觉,这时已无碍了:“好多了,就是车里太闷了。”

    我坐了下来,将领口拉开了些,让风灌进来,以驱散潮热,忍不住抱怨道:“楚国真热,自踏入楚国的地界,我身上的汗就没干过,到处黏糊糊的。待会儿要还下雨,我就再淋它一回,索性湿个彻底,反而痛快。”

    小树道:“你还是老实点儿罢,别又闹病了,再要头疼脑热的,岂不遭罪?”

    我擤了擤鼻子:“我看就是楚国太邪门,跟我犯冲,我在别处不都好好的嘛?”

    小树数落道:“你本来身子骨就弱了些,加之这般没日没夜不要命地赶路,还跑去淋雨,如何吃得消?怎的反来怪楚国邪乎?”

    “我不快些怎么办呢?”我叹了口气,“我没有一刻敢忘记,黎砚还在萧亦城的手上,即便萧亦城不杀他,可若是……”

    我甩甩头,怕自己又陷入低迷的情绪中,便努力去畅想一些光明美好的事:“等救出黎砚,我们就远走高飞,不管是越国还是楚国,我都不想再多待一日了。”

    我曾期许过未来,也曾怀揣着梦想,却不曾设想,原来单单只是“活着”便已极为不易,值得庆幸,可以称得上“光明美好”。

    小树问道:“你准备去哪儿?”

    我想了想,道:“先去周国查一查武林黎家女婴的事,到时再看罢,或许……会去梁国罢。说起来,我还是‘梁国骊塬人’呢,去梁国呆着,最稳妥罢?等我偿清债务,手头有点余钱,我们开家茶水铺子,过过小日子也挺好。”

    离开安城后,我和小树便向西直奔郢都而来。进入楚国境内,我又将剩余的几株大土精全部卖出。受战事影响,土精身价持续暴增,一株个头大、品相好的,甚至能卖到近五十两银子。连那株色杂黑红、略有残次的土精都卖了十两银子。我自是赚得盆满钵满,买下这辆马车外,手头还盈余了二百多两银子。

    虽然这笔钱还远不足以偿清债务,但也极大地缓解了我的经济压力,况且有了充裕的资金,我再做生意便轻松许多。只是我眼下没心思折腾旁的,一切以救黎砚为先。

    假使还不起,真被刘恕抓去当他的“奴隶”,如今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我遥望楚江,不由忆起恁时困在祁山的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分明只是过去半载而已,却令我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我总是片面地从自己的角度想问题,那时我看他,觉得他强势、算计、城府深,而今想来,那时他看我,应觉我天真、鲁莽、没脑子罢?在他眼里,我恐怕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蛋”,饶是如此,他亦为我筹谋,为我铺路,成全我的“傻瓜蛋想法”。他救了我的性命,他给了我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资本,用单纯一句“对我好”来形容这些事都嫌太过轻飘飘。

    他只是比我想得更远、更深、更全面、更透彻,而我跌跌撞撞走到现在,才稍许理解了他的用心。

    “有什么不好呢……”我怔怔地自语。

    小树许是以为我在跟他说话,没听清,遂问道:“姑姑,你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在想一个人。”

    小树瞟了我一眼,打趣道:“心上人么?”

    我脸一热,被人戳破心事,颇有些羞窘地垂下了头,旋又望向远处,淡淡一笑,坦然道:“是罢。可他离我太远了,我大概得插上翅膀才能追上他的脚步。”

    小树笑道:“那便插上翅膀去追呀!”

    我被他的话逗得噗嗤发笑,白他一眼:“你小小年纪,又很懂了?他走他的,我走我的,追什么追?我能把自己活明白就不错了!”

    我见小树大汗淋漓,背上衣衫湿透,紧贴于身,便伸手去拉他手里的缰绳,温言道:“我驾会儿车,你去休息罢。”

    “你才病愈,身子还虚——”

    小树话未说完,我便态度强硬地道:“让你休息便休息,你也不是铁打的。我只是害头疼,又不是残废了!快去!”

    小树不再推辞,把缰绳交给我,嘱咐道:“路上滑,慢些走。”

    我接过缰绳,道声“知道了”,便专注驾车。小树却仍未起身,迟迟不动作,我催促道:“快去休息,过会儿还得换你呢!”

    小树忽道:“姑姑,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笑道:“你同我还遮拦什么?说罢。”

    小树看向我,道:“姑姑,武林黎家女婴这事的确蹊跷,但我始终觉得,那个黎砚……不会是你的胞弟。”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我知晓小树平素对黎砚存在很大的成见,从未消弭,但碍于我的面子,他再未当面明言过,我也知他没有恶意,可这些话听来仍觉刺耳。我心里不舒坦,冷声道:“我很肯定,黎砚是我的亲弟弟,这点毋庸置疑。”

    小树仍质疑道:“你肯定那个黎砚就是你以为的‘黎砚’么?”

    我心头火起,严厉地道:“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厌恶黎砚,可你看他这个人的依据是什么?仅仅是几句传闻么?你近距离接触过他么?你跟他说过一句话么?你跟他交往过哪怕一刻半刻么?如果几句传闻就可以作为看人的准绳,那我早该将你赶走了!”

    小树惨白了脸,低垂了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默不作声。

    我知话说重了,心生懊悔,叹道:“罢了,罢了,你去车里休息罢,让我一个人冷静冷静。”

    小树轻轻点了点头,矮身钻进车内。

    沿江而行,行出一截,我仍觉心里堵得慌、气不顺,便勒马收缰,将车停在路旁,走到江边坐下。小树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站在我身后:“姑姑,地上湿。”

    “那有什么打紧。”我无所谓地道。小树走到我身旁坐下,低声说道:“姑姑,对不住,我不该说那番话。”我定定地望着楚江,没有理会他的道歉。

    天地浩渺,云海潮生,滔滔江水,滚滚而东。

    在楚江这样的大江大河面前,人所创造的最瑰丽的辞藻章句也不免失于薄弱。

    浮沉沧浪之间,众生不过恒河一沙,转瞬便被湮没。

    我第一次清晰地、生动地意识到、感受到一件事:越国亡了,从此以后,只有史书中还能寻到它的踪迹。越国是沙,历史是河,河流滚过,那小小的一粒沙便不可抵抗地沉入江底,永埋泥泽。五百年的越国,最后也悄然融进泥沙之中,成为了历史的河床。

    在那一刻,我想到了很多人,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只记得样貌却叫不出名字,有的见到过但记不得样貌,李济、尚荣、黄参、黎芸、万力……

    他们亦曾鲜活过,而今,大浪淘过,俱为泥沙。

    我低低地唱起挽歌。

    “操矛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带长剑兮挟强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1

    唱罢挽歌,我跪了下来,深深三拜,长声道:“楚江啊楚江,今日,我乞你之灵,祭奠死去的亡人!愿魂兮归去,涤净罪孽,得以清明!”

    小树学着我的样子,也跪了下来,相赓而咏,长声道:“愿魂兮归去,涤净罪孽,得以清明!”

    两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交错呼应,回荡于天地间。楚江似有感知,掀起大浪,拍着江水,呜呜咽咽,奔流而去。

    我不禁悲声恸哭,大哭过后,胸中块垒去了大半,得以纾解,又复站起,仰天长啸,更觉畅快。

    这晚歇在胤城,一夜无梦,连日来我头回睡了个整夜觉。次日,我精神大好,身上也爽利了,在城中采买了些口粮、零嘴及日用品,又给自己和小树各添置了两身轻薄的衣裳,这才启程。

    胤城已近郢都,盛产楚锦,港口船舶多如星子,商业繁荣,织造业尤其昌盛,街上十家商铺中有五六家都做的是跟纺织品相关的买卖,其中又以“天|衣阁”的生意最大、名声最响,在胤城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上回到胤城来卖土精,来去匆匆,当日来,当日走。今回步履稍缓,慕名到天|衣阁旗下的成衣铺子逛了一回,可算是开了眼界。

    看得出来,胤城的贸易极为开放,说是“大门常开,谁都能来”亦不夸张。城中随处可见操着南腔北调的各国、各地商人,包括来自南沙、瀛洲的商人,还有面相装扮迥异于华夏族人的胡族、西域商人,连越国商人都有不少。

    此外,在我走过的城市中,别处的通易行只能实现官制金银和本国货币的互相兑换,而胤城的通易行,则可实现各国货币与官制金银、楚国货币的互相兑换,对于外商来说,非常便捷。因为兑换率有浮动,还有商人专门蹲守在通易行做货币买卖。

    我在通易行看到越制长刀币后面挂了“停兑”的牌子时,心里难免一酸。

    那感觉就像是,大家坐在一起打牌,越国输光了筹码,于是被驱逐出场,黯然离开,而其他人依旧坐在桌上,你追我逐,热热闹闹。

    刀枪啖血是战场的残酷,人走茶凉是商场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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