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在云梦城盘桓,不日便上路。
出云梦城向南而行,六七日可至胤城,胤城再往西南就是楚国都城郢都。胤城离都城近,商业发达,繁华富庶。
我计划着,到了胤城,便将药材倒卖出去,之后就不再耽搁,往东南出楚国香檀关、入越国高岭关,直奔武林城。
来楚国的这些日子,酒楼茶肆里到处可以听到人们热议楚越之战。
可这些热议显然没有什么公正可言,与其说是讨论,不如说是宣泄,它饱含着胜者对于败者的傲慢,强者对于弱者的嘲弄,正统对于异端的鄙夷。
古越族源远流长,历史悠久,与华夏族一样,是这片大陆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越国分封立国已有五百余年,国君姓“无”,当代国君名为“无念”。
华夏大陆有九大国,华夏族是大陆上人数最多的民族。华夏族按起源分两脉,一脉为浊川起源的华夏族,一脉为楚江起源的华夏族。
浊川流域、中原地区的周、秦、晋三国是最纯粹、最正统的华夏文明承袭者。
梁国是华夏族对西北羌族的融合。
燕国是华夏族对东北胡族的融合。
楚江流域、西南地区的楚国是华夏族对西南蛮族巴族、东南夷族越族的强势吞并、同化、融合。
吴国亦是融合型文化,但较为特殊,乃是古越族对华夏族的融合。
九大国中,最特殊的是蜀国和越国,蜀国由巴族、蜀族组成,越国由古越族组成,华夏文化对这两个国家的渗透性和影响力最弱。
因此,蜀国文化和越国文化可说是自成一派,宛如汪洋里的两座孤岛。
既然文化不同,从政治、社会、民俗等各方面自然有着迥异的风貌。
譬如蜀国尊崇女性,神祇中男性神与女性神各占一半、平分天下,可见一斑。
譬如越国断发文身,华夏族人视为奇耻大辱的剪短发、绣纹身这样的行为在越国就再寻常不过。
不同不是错误,但必然会引起一些极端人士的攻讦,乃至形成舆论风潮。
或许因为记忆残缺,我对越国其实有些陌生,并没有多深刻的感情羁绊和多坚定的道义立场。归根结底,我心心念念牵挂的,不过是我的家和亲人。
所以,即便早知楚越正在交战,对于楚国,我原先也没有几多爱憎情节,只是听了太多的不公之辞,让我也不由地对楚国激生出几分逆反和厌憎。
我仅留下几株大土精,将其余药材全在胤城卖了出去,林林总总又收回一百二十多两银子,行李亦轻减许多。
此后,我和小树便日夜兼程地赶路,走了七八日,到了香檀关内的彭城。
至于彭城,随处可见往来的楚国军队的人马,出入盘查甚严,气氛俨然变得沉重压抑,连路上的行人也都嗅到了战争的味道,将说话和行动全放轻了,处处透着拘束、谨慎。
我和小树坐在茶摊稍歇,周围的人三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近来的战事。
说的无非是萧亦城萧大将军骁勇神武又攻占了哪哪哪、又活擒了谁谁谁,有的说攻破了古蔑城,有的说打到了琅琊城。
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有几分可信度且不谈,但不论是古蔑城,还是琅琊城,都已是越国都城安城的近卫城市,但凡有失,必将标志着越国气数已尽、无力回天。
我呆怔地坐着,不知不觉中碗里的茶已经凉了,小树唤了好几声“姑姑”,我才回过神。
小树不无担忧地道:“姑姑,自出云梦城以来,你便总爱发呆,可是有心事?”
我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有点累了。”
那日,我跟祭庙里的小巫打听壁画上的“凤凰图腾”的由来。
小巫只说,楚国崇拜凤凰,许多地域、宗族都以凤凰为图腾,画法繁多,各具形态,祭祀中出现凤凰图腾更不稀奇,双凤凰的图腾也不罕见,无甚特殊之处。
我无数次尝试着去加固修复当日在脑中闪现过的那片段模糊的影像,以探索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可再也想不起来任何事,头脑只剩一片空白。
我甚至不确定那段影像究竟是我的记忆还是我的幻想。
我不停寻思追问:它叫我“先祖”,它是什么“人”?它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不出来。
“姑姑,你怎么又发起呆了?”
我倏然一惊,望向小树,他穿着我新买的那身文生服,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一样斯斯文文,秀秀气气。
那日,我从大巫祠回到驿栈,小树又换回了他的旧衣服,我把跌打药膏和新文生服给他,他却不接,跪着说道:“小人是奴隶,不该穿这样的衣裳。小人今日忘乎所以,穿了不该穿的衣裳,惹得老祖先不高兴,已借拓跋大爷之手惩罚过小人了。老祖先在提醒小人要恪守本分,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扶起小树,对他说:“你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谁在惩罚你。如果你不肯穿,我只好命令你穿。”
小树无法,只得穿回新文生服,到了现在,他也慢慢地接受了穿新衣服这件事,不再为此惶恐不安。跟着我的这段时日,他待人接物时,也渐渐有了些自信。
“出入太麻烦了,今晚不进城了,咱们找家农舍对付一晚,明日一早出关,换回短褐,便宜行动。”
我吩咐了句,伸手去端茶,小树道:“姑姑,等等,我给你倒热的来。”
“天热了,我喝凉的还爽快些。”我端起茶一口饮尽,回头看了一眼,“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人在后面盯着咱们?”
小树愣了一下,目光追随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笃定地道:“没有,绝对没有。”又忧心地问道:“姑姑,你到底怎么了?这半个月精神都恍恍惚惚的,是……因为楚越的战事么?”
凉茶将我心头的燥闷稍压下去了些,我轻叹道:“也有罢。”又往后看了看:“真的没有么?”
小树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姑姑,我曾受训学过追踪潜行之术,深谙此道,我很肯定,没有人跟着我们,你放心罢。”
我讶异地道:“你居然懂——”又截住话茬,和善地笑道:“你肯将自己过去的事告诉我,说明你开始信任我了,我很欢喜,谢谢你。”
小树一紧张,将两手相扣绞在一起,唇瓣轻蠕微颤,欲言而又未语。
正在这时,一队人马自东面大路而来,约有五十人,押着两辆囚车。囚车里关押着两名男子,一老一少,两人皆是短发,看样子应是越国的战犯或俘虏。
队伍首领是个长髯男子,身着黄袍皮甲,从行头上看,大抵是个五十夫长之类的军官。路过茶摊时,那军官勒马停下,俯身对一旁的士兵吩咐了几句,那士兵便拿着十多贝来买茶水。
店家不肯收钱,连连摆手,小心地赔着笑脸道:“军爷一路辛苦,怎好收您老人家的银子!几碗汤水,不值什么,只管拿去喝罢。”
那军官浓眉一皱,不耐烦地道:“日头晒得人口干舌燥的,啰嗦什么?教你拿便拿着!快倒水来与我消喝!”
店家忙添茶倒水,那士兵端去给他,他接过茶碗,想是渴极,一口喝干,抹了把嘴,舒了口气,眼睛瞥向囚车,又对那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遂端起一碗茶水走到关押年长囚犯的囚车正前方,将茶水送到那囚犯的嘴边。
那囚犯上了年纪,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脸颊干瘪,嘴唇上尽是血渍和干皮,瞧来身体状况不大好,虚疲地靠着牢笼,直不起身子,身上瘦弱得仿佛只剩了一把老朽的骨头。
眼见有人递来茶水,那老者反冷哼一声,闭上了眼,不予理睬。
关在另一辆囚车里的年轻囚犯立刻晃动车门,叫道:“给我,我要——”
那军官纵身一跃,跳下马来,命人打开车门,捏住那老者的下颌,将一碗茶水强灌下去,直呛得那老者满面通红,咳嗽不止:“就是死,你也得到了郢都后再死!”
那军官又命人锁上车门,转头瞪向那年轻囚犯,厉声道:“不准喊叫。”
那年轻囚犯为他的狠厉模样所慑,身子缩进囚车角落,不再作声。
这队人马走后,众人的议论声又起。
“看到没?只今日都好几拨了,这是破了哪个城?抓了这么多贵族?”
“莫说古蔑、琅琊了,该不会连武林都破了罢?这也忒快了罢?”
“不好说,我前日从关外回来,外面全是流民,惨得很呐,有人饿狠了,连娃儿都吃!唉!快早点打完罢,简直不能想,太惨了,太惨了!”
“越贼野蛮,不受教化,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做出这种事也无甚稀罕,便是不打仗时,子弑父、父杀子这等灭绝人伦的事做得还少了?依我看,今次也是天要亡它!该它的!”
“嘿嘿,无念为了个颜舜华得罪了姬樊,亲手打破了吴越联盟,引得三国争战,不知他现在后不后悔?啧啧,自古红颜多祸水,一旦沾上,离亡国不远矣!”
“人家后悔什么?教我说,无念这辈子也值了,住的是号称天下第一名楼的神仙台,睡的是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颜舜华!凡是个男子,岂有不羡慕他的?教我跟他换换,哪怕一日,我死也情愿!”
“只可惜他自己是天下第一怂包,你莫不是也想当怂包?哈哈!”
“却不知那颜舜华究竟有多美,能挑得起楚、吴、越三国之战?”
“她美不美不要紧,‘天下第一美人’这名头才要紧,她就是头母猪,那也是香的,不然无念能跟姬樊抢?何止无念、姬樊,大王打赢了,势必也是要抢她回来的!你当是为了个女人?他们那些人还不是为了‘天下第一’!”
“说到‘天下第一’,噫,那神仙台才是真了不得,也就无念敢建!先前放话说要不惜代价建‘天下第一楼’,而后倾耗举国之力,动用无数工匠,历时五年方才建成,建成后又指着说‘此乃神仙居所’,取名‘神仙台’!啧啧,你们说他怎么敢?也不怕亵渎神明!”
“待萧大将军破了安城,掠了神仙台的宝物和颜舜华,无念定得傻眼,始知自己这番实是‘赔了美人,送上嫁妆’,到头原来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哈哈!”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颜舜华”之名,我亦已听得耳朵生茧,这三个字出现在人们的闲谈中的频率比萧亦城都高,大多时候带着一些绯意与绮念的色彩。
我心中有如火燎,焦躁烦闷,匆匆付了茶水钱,牵了马朝关口所在方向行去。行出一截,四下人稀,小树忽而上前,拦住我的去路,问道:“姑姑,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我抬头望天,道:“天色还早,今日就出关罢。”
小树却不动,仍杵在路中,他一向胆怯,言行举止莫不谨小慎微,何曾做出过这般出格的举动,我不由眉头一皱:“你干什么?快让开!”
小树不挪寸步,劝道:“姑姑,你不能这么出关去!你也听到了,关外都是流民——”
我打断他的话:“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一定要去越国。如果你害怕,可以在关内等我,或者我把奴契还给你,你自己回晋国去。别拦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我走快些,今日还能出关。”
小树依然不让路,道:“姑姑,关外很危险——”
我寒声道:“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你给我让开!”
我对小树向来温和,鲜少说甚重话,他被我的呵斥震得哆嗦了一下,却摇了摇头:“姑姑,你先别急,我并非要阻挠你出关,只是我们不能似这般直接出关去,得另想法子!”
我懆懆地道:“法子,法子,我有什么法子?难不成我造个飞机出来,飞去武林城么?”
小树道:“姑姑,你若信得过我,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我狐疑地道:“你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法子?”
小树沉默片晌,伸手拉开衣领,将领口敞开,露出锁骨下方的红梅标志:“姑姑,那日有外人在,我话没说全,多有隐瞒。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坦白,这朵红梅,的确是‘梅坞’的标记。”
小树缓缓说道,他说出的话语并未令我多么惊奇,可他发出的声音却令我惊得合不拢嘴、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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