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羲卿再看向我时,目光依然温和,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温和,就像饱经沧桑的老者对着天真烂漫的孩童时的那种温和,一种看透后放下刀盾的温和:“无须回信,贵人自有判断。”

    话锋一转,又道:“方才说到,留不住、去不得。我以为,得到过、留不住,够着过、去不得,虽看似无异,却仍有不同。”

    未待我细究言外之意,杜羲卿起身作辞:“黎姑娘才思敏捷,某与姑娘相谈甚欢,十分不舍,怎奈近来实是俗务纠缠、脱不开身,还请姑娘万勿推辞,给某几分薄面,且在敝舍小住几日,也好教某略尽地主之谊。”

    我亦起身回礼:“那就叨扰了,杜先生且忙罢。”

    他言辞态度莫不诚恳,我若推拒,倒显不恭。

    杜羲卿寿礼在即,门上拜帖堆积如山,正是门庭若市、客似云来。与我作别后,他便匆匆去了。

    我自坐一阵,便有一侍童前来,行至我跟前,跪地一拜,脆生生地道:“小人拜见姑姑,给姑姑请安,主人教小人来服侍姑姑几日。”

    那侍童瞧上去最多十一二岁,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见他跪地,我赶紧上前去拉他:“哎呀,你这小孩,快起来!地上多凉呀!你不用服侍我,帮我带带路什么的就行啦!”

    那侍童怯生生地望向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鹿般纯良无辜,让人见之生怜。

    我善意地笑了笑,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试图缓解他的畏生心理:“你叫什么?”

    那侍童道:“回姑姑的话,小人名唤‘小树’。”

    我点了点头,问道:“小树,你知道杜先生安排我住在何处么?”

    “回姑姑的话,主人安排姑姑住在正院的汀兰水榭,此处景致好人又少。”

    小树口齿伶俐地回答道,“小人来前已请人去有朋驿栈取姑姑的行李,一个时辰内便可送到汀兰水榭。主人交代说,堂院客多人杂,恐有人冒失冲撞姑姑,正院、后院皆可随意游览。姑姑想回汀兰水榭还是想去别处走走?”

    “看不出你年纪虽小,说话做事却有板有眼的。”

    我忍不住对他加以赞扬。小树害羞地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只手相扣住紧紧抓握,嗫嚅着道:“姑姑……谬赞了。”

    我想了想,道:“先回汀兰水榭罢。”

    小树在前引路,出了云水竹苑,他问道:“姑姑饿么?”

    我拍拍肚皮,咧嘴笑道:“你不说我倒没觉得,你一说我还真饿了。”

    小树腼腆地笑了一下,道:“汀兰水榭未设独立膳房,那我们便走外环路罢,可顺道去品香房挑些糕点带回去打零嘴,品香房是府里专做糕点的膳房,晚膳会由大院膳房专程送来。”路过品香房,小树进去拿了糕点,引我来到汀兰水榭。

    汀兰水榭建在湖上,左右无邻,果然清净。

    主屋外有个大露台,露台上还置有藤榻,可以躺着一览湖景,委实是个舒适去处。

    小树选了三种糕点:蛋黄酥、茶米果、枣泥糕,黄、绿、红三色摆在一起,煞是鲜艳可人。

    我吃了些糕点,躺在藤椅上晃了一会儿,便觉昏昏欲睡。

    小树道:“姑姑且歇着,小人去趟医院,去去便回。”

    我奇道:“你去医院做什么?”

    小树道:“回姑姑的话,主人交代说,姑姑脸色欠佳,或是身体微恙,教小人去医院报备,医院会调派女医过来给姑姑把把脉,好配些补药调养调养。”

    我怔了怔,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感动,暗暗地想:杜羲卿能搏下偌大事业,绝不仅仅是靠心狠手辣。

    晚膳过后,便有两名女医登门。

    千红发作期应是过了,我连着数日身上清爽,只是尚觉虚寒易累。

    两名女医切过脉后,只说我气血亏,开了驴胶、上党、黄芪、白术、当归、炙甘草之方。

    我问道:“驴胶、上党能以其他药材替代么?”

    女医还未答,小树便道:“不必换。”说罢,便拿了方子去药房取药煎药。

    我喝罢那碗浓稠的药汤,用勺子仔细将碗刮干净,道:“这可太让杜先生破费了。”

    小树笑道:“主人若在这儿,定要说‘杜某人一无所有,独不缺黄白之物’。”

    我叹道:“他再有钱,也不是我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的理由呀!唉,这人情欠得……罢了,不说了。”

    小树拿出一袋红枣,道:“小人方才去膳房要了红枣,姑姑打零嘴吃罢。”

    我正好嘴里发苦,便拿起一颗吃了,递给他一颗,眼见他站着,作势一拧眉头:“方才吃饭时便跟你说了,别总站着,怎么这会儿又站起来了?拿着,坐下。”

    小树接过我递过去的红枣,拘谨地在我对面坐下,低垂着头,紧绞着手。

    吃饭时我让他坐下一起吃,他惶恐地道:“小人卑贱,怎可坐在姑姑身边?”

    我跟他说:“我们没有尊贵卑贱之分。”

    显见,他并没听进去,我于是道:“你有事没事地往我旁边一站,会让我觉得很别扭。你随意些,去玩、去发呆、去看风景都行,我有事了再叫你,这样好不好?”

    小树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头。

    我歪在茶榻上小憩,虚眼见他又站了起来,垂手立于榻侧,知多说无益,便随他去。

    我窝着打了个盹,乍然醒来,见他仍立在榻侧,又见天已暗了,问道:“你在哪里睡?”

    小树道:“回姑姑的话,小人在外间的榻上睡。”

    我道:“那你快去睡罢,我这没事了,我也睡了。”遂起身走到床榻边。

    小树跟来,伸手就要给我脱鞋,我忙自己脱了,他又要给我盖被,我忙自己盖好,他便将被角掖好,退后两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给姑姑跪安。”这才离开房间。

    越日午后,杜羲卿百忙中抽得闲暇,亲自招呼,邀我去后花园游玩。

    后院即为寝院,是家眷们生活居住之地。

    虽说昨日杜羲卿特准我入内玩赏,但作为客人,擅入主人卧居内室终究不礼貌,是以我并未到后院去过,只在汀兰水榭附近走动。

    才入后花园,行至引翠湾,一座凉亭坐落湖边,七八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在亭中纳凉,或坐或卧,或倚或立,谈天吃茶,说笑取闹,一派热闹景象。

    春寒犹自料峭,姑娘们却已换上轻薄的春衫,妖娆相争,堪比百花斗艳。

    见杜羲卿来,姑娘们有的唤“主人”,有的唤“大爷”,有的唤“异郎”,有的唤“五郎”,有的唤“羲哥”,还有的唤“卿卿”,顷刻蜂拥而至,将他团团围住,那架势竟有些像青楼姑娘拉熟客。莺莺燕燕,叽叽喳喳,霎时闹成一片,杜羲卿也笑嘻嘻的,火热地跟她们打成一片。

    只见杜羲卿搂着这个的腰,亲着那个的嘴,手上偷闲,又不知在哪个的大腿上捏了一把、揩起油水,惹得姑娘娇声嗔道“讨厌”。

    一个姑娘一手挽着杜羲卿,一手指着我,嘟起嘴嗔怪道:“异郎,你不是才跟人家保证过这个月好好陪人家嘛!说过话才几日,怎么又带了个妹妹回来呀!”

    杜羲卿伸出手摩挲着那姑娘肉嘟嘟的粉嫩嘴唇,笑道:“娴儿,好看的小嘴儿要多用来说情话,学泼妇嚼舌头可就不好看了。”

    那姑娘小嘴一扁,委屈巴巴地道:“人家只是好寂寞嘛!你都不来陪人家!”

    杜羲卿笑道:“怎么不陪?这就来陪!今日不干别的,就陪你们!来来来!都是我的小宝贝儿!”

    那姑娘闻言,破涕为笑,娇靥明媚,更胜三月春花,杜羲卿色眯眯地道:“小乖乖,先来香一个。”

    香完这个,那个也要,杜羲卿沉迷温柔乡、不亦乐乎,姑娘们也喜欢黏他,个个笑得花枝乱颤、分外开怀。

    嬉戏片晌,杜羲卿似才想起我来,大手一挥,直呼道:“黎姑娘请自便罢,不必拘束。”说罢,不再理会我,自携着众姑娘们快活去了。

    我看得睁目结舌,呆呆地问:“这些都是杜先生的小妾么?”

    小树摇摇头,道:“回姑姑的话,主人只有一妻两妾。这些姑娘都是主人带回家作伴的,有些来府上已有一两个月,有些来府上已有一两年,有的待几个月就出去了,有的能待上几年。有个名唤‘古丽米娜’的异域姑娘最受主人宠爱,在府上已待了四年。她住的宝珠楼,以白玉为梯、珍珠为帘、水晶为瓦、金银为器,世间未必再有第二座了。”

    我惊讶之余,笑叹道:“别说,能让这么多小姑娘处得和和睦睦、太太平平的,杜先生也很有本事呢!”

    小树边引我往前走边道:“主人出手阔绰大方,即便送走那些姑娘,也会给她们安排好后路,所以她们大多不会怨尤主人。再者……”他顿了顿,才道:“主人带回家来的通常都是些心眼单纯的姑娘。”

    我噗地一笑:“你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的嘛!”

    小树红了脸,半晌不说话。

    我们自引翠湾往东而行,一路经过天香苑、韶华阁、宝珠楼、朝露居。后来,我走乏了,便到一座亭中小坐休息。

    这时,一群小丫鬟也来到亭中,照面之际,有人问道:“你们俩是哪个院儿的?”

    小树回道:“书院的。”

    有人掩嘴笑道:“偷闲偷得可真远,当心误了事挨罚!”说完,她们自顾自又聊起没说完的话题。

    一人道:“谁看到名册了?宴客那日奉茶的都有谁啊?”一人道:“我知道,有春晓呢!”

    众人闻言皆羡慕地一齐看向其中一个丫鬟。一人道:“春晓,你可得好好看看梅奉常梅侯爷,回来跟大家细细说说。”

    春晓道:“我是第四班,负责末三排的宾客茶水,梅大人若来,肯定在首排,我哪里看得到?你们别指望我,我只求别出错!哪敢张望?”

    一人拍桌道:“啊!我要疯了!桃枝那该死的蹄子每晚睡前都跟我念几遍,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看那梅奉常一眼啊,不为别的,我就好奇他到底是个啥模样,能教桃枝见一面就神魂颠倒了好几年!我就想不出来了,一对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还能怎么个好看法?难不成还能变出花儿?”

    一人调笑道:“你说是这样说,别等你见一面,也神魂颠倒了去!”引得众人发笑,转眼又聊起来,话题仍是“梅奉常梅侯爷”。

    我听了一忽儿,转头看向小树,好奇地问:“这‘梅奉常梅侯爷’是何方神圣?”

    小树笑道:“奉常是官衔,侯爷是爵位。梅大人任奉常部卿,袭侯爵,故称‘梅奉常’、‘梅侯爷’。梅大人是当世最负盛名的五位美男子之一,其余四人分别为梁国温少卿、秦国公子瞮、楚国东临君、南沙夜幽王。”

    他赶紧补充了一句:“排名不分先后。其实关于‘五大美男子’还有很多套说法,这套说法是流传最广的。”

    小树言明“排名不分先后”,可还是引起了愤怼,那群小丫鬟纷纷回头看过来,群情激奋、一致对外,各个脸红耳赤、摩拳擦掌。

    “梅奉常天下第一!”

    “梅侯爷举世无双!”

    “没有人能跟梅大人比!当然是咱们晋国的男子最好!”

    “楚国男子娘气儿,那东临君定然跟个小娘子似的,怎么能跟带过兵打过仗,把楚国大将军萧亦城都打了回去的不败战神梅大人比!”

    “就是就是!还有南沙那鬼地方,听说人都吃虫为生,脸是绿的!怎么好看?”

    “温少卿风流成性、一身烂债,梅大人洁身自好、高风伟节,两人品行天差别地了去,如何能相提并论?”

    “岂不闻‘秦川尽养懒汉’,公子瞮肯定也比不过梅侯爷!”

    小树为她们的气势所慑,不自觉地退开身子,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我不作抗争,立即缴械:“是,是,梅奉常梅侯爷梅大人最美!最帅!最无敌!最狂拽炫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旷古绝今无人可及!”

    那群小丫鬟闻之满意地放过我们,回过身又畅聊起来。

    小树俯身凑到我耳畔,小声道:“每个人都拥趸无数,假如姑姑在凉州也这么说,只怕马上就会被无尽口水淹没。”

    我也小声道:“放心,我在凉州就把‘梅大人’换成‘温少卿’。”

    又问:“这‘温少卿’可是名唤‘温衡’?”小树颔首道:“‘温少卿’所指正是梁国宗正寺少卿温衡。”

    我心里一乐:原来我也见过“大明星”了呢!

    “只可惜呀,大王前年就将如意公主指给了他,今年八月就要大婚了……”

    “你叹啥气,那等人物不去配公主,难道还来配你这小蹄子么?”

    “我、我……谁说配我了?”

    众人说着又笑起来。

    正说得热火朝天时,一道清冽的声音传了过来。

    “都攒在这儿扯闲话,不用做事么?”

    众人望向来人,皆住了口,无不神色仓皇,急忙挪身参礼。

    小树跪地呼道:“拜见小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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