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一条臭虫,跟高家寨、跟杜羲卿同流合污的臭虫——”
陆斯的脸变得狰狞扭曲,他狂笑着,双手箕张,向我扑来。
我吓得胆战心惊,夺路而逃,前路的正中立着一位枯瘦的妇人,倏然抬头睁开空洞洞的眸子向我睇来,依稀是乔朱颜的面目。
我无路可逃,捂住脸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不是我害死你们的,你们别再缠着我了——”
“老师,老师!”
我蹲下身抱住头脸,绝望又无助地哭道:“走开——”
“醒醒,老师!”
我遽然张开眼,眼前映着高佐的脸,眼睛回到了现实,头脑还绊在梦里,惊魂未定,泪水长流。
高佐又唤道:“老师,老师!醒一醒!”
我木然回过神,一缕晨曦自窗户逢透进屋里,我知道,天亮了。
夜明珠案已过去了三日,高骏虽未惩处我,但大抵也觉得我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未免多生事端,遂将我关押起来、严加看管。高佐亦对我避而远之。
近几日,我一度食难下咽,尝到饭菜里的一点咸味便恶心反酸,呕吐不止。因为低钠导致神经迟缓、身体乏力,所以每日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一半时候醒着,一半时候梦着,恍恍惚惚、浑浑噩噩。
我坐起身,勉力笑了起来:“小佐,你怎么来了?”
高佐低垂着头,回避我的目光,慢慢地道:“大哥今日启程前往曲淄。”
原来他是来跟我道别的。我一拍脑袋,笑道:“瞧我,怎么把这事都给忘了!”
“老师……”高佐轻咬着唇,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方道,“我很困惑……这比数学要难多了,我想了几日也没想明白……”他神情黯然,又陷入沉默。
我叹了口气,问道:“你怪自己说了谎话么?”高佐点了点头,我又问:“你怪我作了伪证么?”
高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哽咽道:“我得知乔嫂死了的时候,甚至恨过你,可是……”
我没法在这件事上给他任何“教导”,我能做的只有试着去“开导”:“小佐,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多少?”
高佐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大概以为我在跟他玩笑:“二。”
我认真地道:“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证明它呢?”
高佐稍作一想,立知个中奥妙,想得入迷,发起痴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神游方外的思绪拉回来,笑眯眯地道:“怎么样?觉出厉害了罢?这可是有史以来最难的数学题之一,极有可能你花一辈子都证明不出来。”
我顿了顿,道:“小佐,我先前一直都在教你怎么‘解题’,今日却要教你明白一个道理,‘无解’有时也是一种‘答案’。”
高佐凝神深思。
我安静地等了他良晌,温言道:“如果你还是觉得心里难受,那就跟我说说罢,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些。虽然我没法给你准确的答案,但我会好好听着。”
高佐的眼睛倏地红了,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一颗颗地掉了出来:“我很想她,没有她在的高家寨变得有些陌生……以前,不管我多早出发,她总给我整理好包裹,送我到山脚下,不管我多晚回来,她总给我蒸一锅热腾腾的面饵……我从没注意过她喜欢什么,可我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被大哥教训了喜欢去哪儿呆着她全知道……她怎么突然就没有了,在哪儿都找不到了……她会怨恨我吗?”
我缄默地倾听他的诉说,不发一言。我没法共情他,我能做的,仅止于此。
假如没有刘恕的信,说不定我已经为一颗夜明珠而枉死在高家寨。
如果重来一次,我必然还会作伪证推翻他们。
高骏留韦四守寨,带了朱五、从九、潘家兄弟,加上我一行六人,准备上路。
临行前,高骏将行李及红莓还我,我查过行囊,道:“还少七两银子,一锭四两的,一锭三两的。”
高骏疑道:“没动过你的银子,怎么会少?”
我瞟向从九,高骏随着我的目光看去,顿时明了,怒骂一声“他奶奶的”,将从九和成十三训斥一顿,着他们将吞我的银子又吐了出来。
我的全部财产这才悉数收回。
高佐和韦四率众将我们送出寨门,高佐心思单纯、无有顾忌,正欲行大礼拜我,我连忙将他扶住,制止了他的动作,道:“小佐,什么都不必说,我都懂得。希望我们再次见面之日,你已造出能飞的机关鸟。”
高佐郑重地道:“好。”
我笑:“一言既定。”
高佐亦笑:“驷马难追。”
凡七八日,至于曲淄。
立国之前,这里还不叫“曲淄”,叫作“沃”,沃土的“沃”,又称“沃地”。
沃地是最早从周朝分封出去的领地,迄今七百余年。姒朚被封到沃地后,将“沃”改为“淄”,便是曲淄的前身。
泥之黑者为淄。《太玄经》云:亡而生于淄。
这句话是说世间万物最终都会化为腐朽归于污浊之土,又于滓窳之地萌发新生,周而复始。
曲淄是当世面积最大的城市。因为城市大而城墙长,宛如绵延千里,故而又有“千里城”之美称。千里固然是夸张之词,但曲淄之大,亦可见一斑。
我们一行自北边的猰貐门进城,中午到西市街吃了些羊杂汤和剟面。朱五、大潘、小潘几个爱热闹,极力撺掇着高骏去逛街,尤其潘家兄弟两个,年纪小,又第一次到都城来,更是新奇不已,瞧见街边的手艺人捏个面人都啧啧称奇、迈不开腿。
临街的酒楼茶舍里,有人拉琴唱歌,道是:“彼汾一方,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小潘听得如痴如醉,凑到我跟前来,问道:“三嫂,这歌儿唱的啥意思?”
我对“三嫂”这个称呼早已见怪不怪,只笑道:“说的是,我到汾川边去采酸草,看到了一个美男子,他真是俊美如玉,王孙公子也比不过他。”
大潘也挤了过来听我讲诗,两人皆听得津津有味。
朱五不屑地道:“大老爷们儿光长得好看有啥用!有闲心听这些骚里骚气的歌儿,不如多去弄几个圆,那才有用呢!”
从九附和道:“可不是,你看这儿里里外外围的蚂蚱都跳不进去,现在的年轻人脑袋里也不知在想些啥!”
高骏耸了耸鼻子,低骂一声:“他奶奶的,这处的酒味儿勾得老子肚里的馋虫到处乱啃!忍不得了,我要去吃两壶!老五,你来不来?”
朱五道:“大当家,今日算球了罢,还要办正事呢!”
高骏道:“怕啥,就吃两口!”说罢,拉着朱五到酒楼里喝酒解馋去了。
从西市街出来,来到位于城西南方的杜府时,已过黄昏。高骏送进拜帖和信物,便就近寻了家驿栈落脚。
翌日,杜府仆从送来回帖,约定了具体的时间,邀请我和高骏两人依约入府作客,请帖上,我的名字还排在高骏的名字之前。
高骏摸不着头脑地道:“今回进个府咋恁的麻球烦!杜大哥在搞啥名堂?”
我心下便知这一套正式社交礼仪却是冲我而来了。
杜羲卿对我表达了重视,我自也不能太过随意。
我翻了翻自己的行头,除了温衡送的那身,其余皆已破旧,又几乎全是男式胡服裤装,穿之不妥。而现已入春,穿温衡送的那身也不合时节,看来少不得要添购一身新衣。
我原奔着“豪华”去,欲办身罗绮,转念一想,我若真办下一身罗绮,穿过这次便无用了,我平日奔波路上,带着它也是累赘。
况且在杜羲卿这样的超级富豪眼里,我打肿脸充胖子买下的一身罗绮未必是个“高档货”。
因而,我终还是办了身朴素简洁的青绕衿。
未时初,我和高骏如约来到杜府,在门房处递上请帖,便有仆从领了我们,自“明光门”进府,先入贯通各处的穿心院,又自回廊向东而行。
杜府是北方大户最常见的前堂后寝制式,坐北朝南,大门南开。
“明光门”是正门,明光门之西,专为堂院设有一门,名为“正德门”。
自明光门而入,向西为堂院,“堂”即客厅;向东为正院,正即“主厅”;正院以园林为隔断,划分各功能区,功能区有祠堂、祭堂、书院、私塾院、戏伶院、工院、绣楼、茶社、酒舍、藏珍楼、围院等场所。
过穿心院时,向西而望,但见高楼雄出、气势恢宏,连墙接栋、比拟宸极。
进入东面回廊后,正院园林盛景映入眼帘,放眼望去,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多到不可胜数,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处处富丽堂皇。
未久,出回廊,过石桥,岸旁奇葩异卉婵媛杂错,靡不具植、缭乱人眼;湖中两只仙鹤交颈而卧,白羽翻时、水波荡漾。
沿湖而行,又见朱鹮、翠鸟翩跹其间,还有白孔雀、黑孔雀一对,悠闲漫步。
复行,路过一院,不知是何所在,唯见门前黑底大匾上书金字“紫云堂”,左右落书“忠信笃敬,正节不曲”,堂前摆着一道镂着山水图的黄檀木大屏风,屋檐东西雕着狻猊神兽,张牙舞爪,直欲破空而去。
穿行一段路,仆从引着我和高骏来到一处幽静的院子,院子里栽满了竹子,翠色郁郁菶菶,竹林中有一条清溪穿绕,水声叮叮咚咚,甚是清雅。
许是先前所见诸般玉楼金阁太过精致奢华,行到此处,我顿觉呼吸一清、眼前一新,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院子进门处立一石碑,上书“步履安详,居处宁静”,我一眼扫过,不禁放缓脚步,徐徐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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