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满屋浩如烟海、汗牛充栋的书籍时,内心的惊讶无以言表。
与前面卧室的整齐有着强烈而鲜明的对比的是这间书屋的凌乱,架子上、柜子上、几案上、席子上、地上到处都是堆叠的、夹折的、摊开的书籍,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可如果仔仔细细地看,就会发现这里的一切又是秩序井然的。
案上摊开的书籍、沙盘上列出来的公式、算筹上正在推演的算式、坐在案后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摊开的参考书籍,全都是贯通的,就像一团毛线球被打散了那样,看着乱七八糟,却始终是一根完整的线条。
除了有序,这里的一切还是干净清爽的。
这种干净清爽不是精心细致的打扫所扫出来的,而是积年累月的勤用所用出来的。
一屋的笔墨、算筹、书籍没有一样不得其位、没有一样沾染尘埃,不经手成千上万次,哪得来这样的服帖?
仿佛主人前一秒还坐在这里演算一道复杂的题目,下一秒还将坐在这里继续演算那道复杂的题目。
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位三当家每次回来都会直接穿过卧室直奔书房,看书在这里、吃喝在这里、睡觉也在这里。
原本对于这位三当家,我只想着怎么去咬断他的脖子,这时却产生了一丝好奇,想知道究竟什么学问让他如此痴迷。
我一下一下地蹦进书房,俯下身去看摊放在门口的书的书名,见是“九章算术之第三章衰分之第五卷”,旁边是“比列分配解析之第一卷”。
我又蹦了几下,眼睛凑到书架上去看,眼前最近的地方卷放着《瀛洲中心极限导论》十六卷,旁边是《瀛洲随机概率导论》十二卷,我一眼看去,这一层的书籍名都以“瀛洲”开头。
我蹦到矮柜前,见柜面上摊开立放着一卷《方圆几何》,墙上钉着一张草图,图上画着一个由圆形、正方形,三角形组成的几何图形,旁边密密麻麻地列着一大串算式。
再往旁边,平放着几卷《微分几何》,一支夹在中间伸出来的竹片上标注着“佚散三、五、六、九”几个字,看来这套书应是残本。我看了看,此处堆放的几部书都是残本。
越往里去书越多,我怕踩坏了书便不蹦了,踮起脚尖一点一点地往里挪动,我费这么大的劲,其实只是好奇这位三当家最近的一段时间在研究什么,故而想进去瞄一眼案头上放着的书。
走得脚趾骨都快断了,我终于挪了进去,如愿以偿地看清楚了案头上的书,仍是一卷《九章算术》,具体名目是“九章算术之第八章方程之第七卷”。
我在案后坐下,翻看起这卷书来,乍一看,里面好像全是我看不懂的符号和公式,下细看,又觉似曾相识。
前几日在陈记药铺读书时的那种熟悉感再度袭来,我感到越来越多的“知识”在我脑海中苏醒。
我亦不知它是“记忆”还是“幻觉”。
我在沙盘空处写写画画,摸索了半晌,才弄明白这一卷讲的是“线性方程组”。
线性方程组容易,只因书中许多标示符号和解析方法与我大脑知识库的存储有所出入,似是而非,所以才引起了我的困惑。
眼下琢磨清楚,再来翻看这卷书,便不觉得有何艰深晦涩,反倒觉得颇为井管拘墟。
我将书放回案头,仍翻回原处。从席子上拿起方程第六卷看了起来,看了片刻便即明了,这卷讲的“多元一次方程”,典型问题所谓“鸡兔同笼”,也是十分简单。
我又拿起方程第九卷看了看,讲的是“一元二次方程”,我看得直皱眉,心下暗道:“著书之人水平委实有限,只连篇累牍地阐述消元解法,却只字不提图像解法。”
再远些的地方放着《微分方程》、《瀛洲方程要术》两套书。
我拿过《瀛洲方程要术》来看,这套书名为“方程”,讲的却是“函数”,从多项式函数、初等函数到多元函数、复变函数均有涉及,系统极为庞杂,难度跨度极大,但讲得却不明不白,许多地方只给出题目,不给出解答。
全书共四十卷,我大致翻过去,前三十卷尚且心中有数,越往后看越觉困难重重,随手拎出一道题目往往得想许久才有思路,看到最后两卷,更觉知识库贫乏了。
我重新拿起第三十五卷来,准备从这里往后认真细看、逐题推敲,但只来得及看了两小节,便闻鼓乐声停,我知加冠礼结束了,忙放下书,物归原处,还原沙盘算筹,再挪出书房,蹦跳着回到床边坐下。
本来只是打算看一眼,熟料这一眼就成了大半日。
我坐在床上,脑子里还是方才未解完的题目,又在心里运算推演起来。
直到门外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我才猛然回过神,不知为何,竟没有那么害怕这位三当家了。
门被人从外“咚”地一下大力推开,门口乌泱泱地拥了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吵嚷,有人叫道“别挤”,有人喊道“教我看看”,有人骂道“滚一边儿去,我还没看到呢”,有人冲我吹口哨“妹子转过来,教哥哥们瞅一眼”。
正一团乱时,有人咆哮一声:“都他奶奶的闪远点儿,三当家还在后面呢!”
吆喝声当即小了下去,众人让出一条道来,我微微侧过头,眼角余光瞥见一位头戴缁布冠帽、身着玄色礼服的少年被人连拖带搡地推进了屋子里,险些摔倒在地。
接着有人关上门并从外面锁了起来,高声叫道:“三当家,你快点儿办事罢!照图上画的做就成了!去去去,都别堵在这儿了!该干啥干啥去!”
众人哄笑散去,临走时嘻嘻哈哈地说了不少荤话。
那少年手里被人塞了一副画册,他站稳脚步后,第一件事就是一脸新奇地展开画册来看。
当我看清他手里的画册是什么时,心登时往下一沉,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缩。
那少年只看了两眼,皱眉便皱了起来,摇头自语道:“以十跬之距、三钧之力来算,此处受重已可达两石,怎么可能支撑得住?简直胡来!太不严谨了!”
他像丢垃圾般将手里的春宫图扔到身后,举步便往书房行去。
大抵是我红得太扎眼让人没法不注意到,他走了数步,忽而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我,面露疑惑之色,随即了然,问道:“你就是填房的?”
在梁国,男子年满十九而行冠礼,我尚不知晋国的礼仪,但冠礼是五礼中嘉礼的首要之礼,渊源传承,想来华夏列国之间的差异不会太大。
但这少年生得面嫩,看上去还不到十九岁。
凡我见过的高家寨众人,不论男女,肤色皆是因长期劳作经日光洗礼过后的焦黄色或深褐色,但这少年却很白净,体格也是纤细而瘦弱的,打眼看去,倒像是富庶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没历过风吹雨打的小少爷。
那少年向我走来,他本就是头大身小的体型,待走近过来,便见他头发稀疏泛黄,额头偏又异常饱满圆润,于是更显头大,给人一种摇摇欲坠之感。
那少年取出塞住我嘴巴的帕子、解开捆住我手脚的绳子,又走到柜子前,翻出几样物什放在地上,道:“你在外面玩玩具,不要进来打搅我。”
说罢,便不再理会我,转身去了书房。
我仍坐在床上不敢稍动,等了半晌,见那少年果然将我放置一旁不揪不采,这才松了口气。
我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转眼被地上的物什吸引,蹲下“玩”了起来。
那是三个木制玩偶,一马、一牛、一鸭。
我见木马背上有个旋钮,就随意转了两圈,木马便在地上走动起来,除了马腿,马嘴和尾巴也有动作。
我初时只以为这是个单链条的齿轮传动装置,便不以为意,看了片刻,发现不寻常处,微觉讶异,拿起木马细细地钻探起来。
原来木马的四条腿并不共用同一链条,而是各自分开的,每条马腿又有两个关节,两个关节的链条也是相互独立的,这样的话,从理论上讲总共可以模拟出十二套动作。
我转回旋钮处,果真发现玄机,旋钮纵向有三个档位,可以下按和上提,平面又有上下左右四个卡槽,竟然真的有十二套传动链条!
我挨个试了过去,木马不但可以奔走转向,甚至可以起卧,虽然起卧动作尚有些僵硬迟缓。
齿轮传动很简单,复合链条也不难。但机械和数学不同,最难的不在于原理,而在于设计。
我盯着手中小巧的木马玩偶,深深地吸了口气,要把十二套传动链条分工有序地塞进拳头大小的马肚子里,这需要何等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以及强大的空间解构能力?
我放下木马,又玩起木牛。
我起先没找到机栝,捣鼓了一会儿,才发现牛肚子是空的,两个控制机关藏在肚里,一旋钮一扳钮,可走可停。
木鸭则可浮于水上振翅划行。无一不是精巧绝伦。
我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玩玩具”,不知不觉,两个时辰便过去了。
天色将晚,忽闻脚步声杂沓,有人至屋外,“咚咚咚”地重重拍门,高声问道:“三当家,你完事儿了么?”
外面的人连问三遍,一声高过一声,震得窗棱都在晃荡,那少年才不情不愿地从书房出来,敷衍地道:“就好了。”
外面的人又道:“大当家不放心,教咱哥儿几个过来看着你!你快点儿!你这头办完了事,咱也好回去困觉!”
那少年道:“在办了。”
又有一人提醒道:“三当家,褥子上有块儿白绢,白绢上要见落红才成,你可知晓?”
那少年道:“知道了。”
那几人交代完,便去一旁待着闲聊。
那少年点了两盏灯,留下一盏在卧室,端起一盏又回书房去了。
有人守在门外,我也没了旁的心思,坐立难安,只在屋里踱来踱去,蹀躞不已。
过得片晌,有人凑到门口来听,怪道:“老七、老十,你们来,我咋觉着这屋里没啥动静呢?你们说,三当家是不是不行啊?”
另外两人闻声也上前来听,一人道:“不应该呀,年纪轻轻的,咋就不行了?况且我昨日听九哥和十三说,他俩弄来的那妞儿美得跟仙女儿似的,这还能不行了?”
“你听他俩瞎吹啥呢?搁十三那性子,要是个仙女儿,他早弄自己屋里去了,还能留给三当家?我屋里的就说那婆娘尖嘴猴腮的可难看了,还说她胯子小,看着就是那种一生娃子就要去球的短命货。”
“这会儿天也黑了,灯一灭,两眼瞎,管他啥样的不都一样?至于短命不短命的,哪说得这么早?”
“五哥,老十,我看咱们还是到旁边去再等等罢。”
我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看,又朝书房的方向看了看,沉吟良晌,打定主意,举步走向书房。
看样子在没有确定我和三当家“圆房”之前,门外的三个人是不会离开的。
以那少年对我的态度来看,眼下主动出击,说不定我还有一丝侥幸保全的机会。
如果再拖延下去,让他们起了疑心,动用比盯梢更粗暴更强横的手段来达成目的,我的处境只会更加踞炉炭上。
我走进书房时,那少年手里拿着一支算筹,却迟迟不放,似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凝神沉浸思考之中,连我走到他旁边也不曾发觉。
我看了看他面前摊开的书卷和桌上算筹的数字,便即明了他正在钻研一道二次方程,又看了看沙盘上繁琐复杂的算式,问道:“怎么不用‘坐标图解法’?”
那少年脱口而问:“何为‘坐标图解法’?”
我拿起一支闲置的算筹,却在沙盘上找不到空白的地方落笔,故而有些迟疑。
那少年于是拿过刮子,将沙盘抹平,为我清出地盘来。
我在沙盘上画出两道垂直交叉的箭头线,一面标示一面解释:“这是一个二维平面坐标轴,横坐标为‘x轴’,纵坐标为‘y轴’。”
我在交点处标示“0”,在箭头处标示正负无穷大,当我说到“负无穷大”时,那少年提问道:“何为‘负无穷大’?”
我便停下笔顺道给他讲了“负数”的概念,那少年一点即悟。
我在坐标轴上画出书卷上二次方程对应二次函数的抛物线图,标示出参数和变量,稍加讲解,那少年便领会贯通,无需我多费半点口舌。
那少年习得二次函数的坐标图解法后,两眼放光,极度兴奋,抓过《瀛洲方程要术》第二卷,一边翻一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又将算筹与沙盘垂直立于两轴交点处,道:“在相对均匀时空的物质系中,我们可以在二维平面基础上再正交建立一个‘z轴’,创建三维空间坐标系。”
我拿起一支笔示范:“在三维空间坐标系中,物体的每一个点都在x、y、z轴上唯一对应,它的一切运动轨迹都可以量化,以‘位移’、‘矢量’来表示。”
我将笔轻掷出去,笔一瞬便落在沙盘上,可那少年却看着笔划过的虚空发了痴,好似我说的那些“运动轨迹”、“位移”、“矢量”等没有具象的概念在他脑中具体而切实地像计算机绘图般演变成织密的网格线,一一对应于坐标系中,迅速而精准地进行着推演和运算。
那少年沉思半晌,言道:“竟然可以用这种思路去解答,太不可思议了。”
我又延伸道:“倘若将时间也作为变量引入坐标系,名之为‘t轴’,便可构建四维时空坐标系,从理论上讲,若能掌握物体的运动规律,那么它的过去与未来皆可通过演算得出。”
那少年怔怔地道:“你说得太玄了,我不明白。”
我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三当家,这不是一门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学问,但眼下有一桩事,却是十分紧急。”
那少年问道:“什么事?”
我稍微凑近过去,小声道:“门外有三个人在等着,得先设法让他们走了,你才有清净可以治学。”
那少年闻言面上浮现一抹不耐之色,眼睛又往书上瞟去,浑不在意地道:“教他们等等也无妨,待我再看几节,便出去跟你行房,行完房事,他们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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