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入屋内,便觉满室温黁,一缕淡雅花香飘来鼻端,沁人心脾。
我有心博主人好感,遂卖弄道:“虚谷兮明阳,纷百草兮树千章。馨香兮自将,兰之有兮何蕙茝之敢芳?这屋里种的是墨兰罢?”1
珠帘后,一位白衣女子跪坐席上,面前的几案上陈着一把七弦琴。
“屋里确有兰草,乃外子遣人从越国移栽得来,是何品种我亦不知,原来名为‘墨兰’,我受教了。”
那白衣女子说着站起了身,观其身段婉约娉婷、婀娜多姿,又见她莲步轻移而来,行走时衣袂似清波微漾,举动间人如天鹅掠水之将飞而未翔。
待至帘后,她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柔荑来,挑起珠帘,含笑看向我,端的是长眉连娟、皓齿粲烂,微睇绵藐之间,教人色授魂与。
拓跋飞第一眼看到她,便呆住了,动也不动,目光发直,如痴如傻。
非悯一直盯着拓跋飞,此际见他这副神态,恼怒地道:“你这小贼,怎敢这般直勾勾地看着我二伯母,简直无礼至极!”
拓跋飞回过神,脸红到了耳根,支支吾吾地辩解道:“我、我没有!”
单论相貌,那白衣女子称不上绝色,只是一颦一笑间,温柔如水,便有了无限的魅力,连同为女人的我都舍不得挪开眼,何况拓跋飞?
一位大文豪曾说过:女子若有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柔,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2
拓跋飞道:“我到外面等你。”复退了出去,非悯一见,也跟了出去。
那白衣女子或许见我面露忧色,便道:“琴楼僻静,绝少人来,他们在外面玩耍也无妨。”
又嫣然一笑,道:“妾身白氏,方才听闻姑娘说话,颇有几分家乡口音,或恐是同乡,故相邀来见。”
我的心突地一跳:“夫人是哪里人?”
“妾身是越国武林城人氏。”白氏螓首低垂,黯然道,“只是妾身阔别故国,已有十数载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以尽可能平静的口吻道:“我方才听夫人唱歌,亦觉词中描述的种种景象格外熟悉,那首歌词是夫人亲自所作么?”
白氏轻轻颔首:“早前有位蓬莱仙人浪迹至此,我听他唱过一回曲,曲词虽与时下流行的府乐形制不大一样,不兴虚词助语换气,词句有长有短,中间还有回韵重律之处,我听着甚好,便学了来。这词便是依样画瓢,胡乱所作,大抵徒具其形,谬误甚多,兴之所至,随口吟唱,倒教姑娘见笑了。”
确定歌词出自白氏之手,我愈加激动,心跳得极快,说话都带上了颤音:“夫人,武林城西是不是有一片很大的湖,名为‘西湖’?西湖边上栽了许多柳树,每年初春开始,柳絮飘得满城都是,要飘许多日子。”
“武林城西确有一湖,栽满柳树,名为‘武林湖’。”
白氏目光看向窗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还有梅花树、玉兰花树……风烟楼前,玉兰翠柏相映,这世间再无二致的景色……”
玉兰花树?玉兰花树?
电光火石间,脑中闪现一幅画面,玉兰花树下,少年长身而立,眉目如画,面如桃花,笑容羞涩而温柔:“莫离……”
他似乎对我说了句什么话,没来得及听清,画面便消失了。
“玉兰花树”如同被下了诅咒,我只稍微放在心里想想,便感到无以言说的疼痛,身体像是出于防御本能,瞬间将所有相关记忆严密封锁,我再去追寻,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许是我迷惑中将“玉兰花树”几个字念出了口,白氏道:“玉兰花树仅生于越国,植于他处,皆养不活,是以綦为罕见。”
我脱口而出:“我见过白玉兰!”
白氏猛地转头看向我:“白玉兰多生于武林城,姑娘难道……”
我再问道:“是不是还有条河横贯武林城?每年八月,河涨大潮,蔚为壮观。”
“姑娘说的应是‘浙水’。”
白氏诧异地望着我,美丽的双眸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姑娘竟真是武林人么?”
我点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道:“错不了了,错不了了!竟是我糊里糊涂记错了地名,原来我的家乡,在越国,在武林城。武林、武林,武林这么熟悉的词,我先前怎么没想起来?”
此时此刻,我觉得世上再没有比“武林”二字更美的词语了。
想着想着,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泪吧嗒吧嗒地就掉了下来。
白氏见我这般悲喜交加的模样,亦是悲从中来,轸念伤怀。
我同白氏携手而坐,虽只聊些寒梅著花之事,却是沉湎其中,不觉时间飞逝。
直待小巫敲更,方知时辰已晚,我虽还想多问些关于越国和武林城的事,也只得暂且作罢,以待来日。
白氏起身相送,使非悯引我们出府,又道:“姑娘下回来,至门上着人通报一声便是。”
我脸一红,心甚惭愧,道:“今回实在唐突,是我考虑欠周,行止失当。”
非悯瞟我一眼,不客气地道:“亏得我二伯母心肠好,不与你计较,换做其他人,哼!”
白氏秀眉微颦,嗔怪地唤了声“阿悯”。
非悯朝我翻一白眼:“我只是教教她规矩,又没怎么着她。”
我察觉出非悯对我颇有成见,却不知缘何而起,抑或是天性傲慢,不由对她生出三分戒心,面上笑呵呵地应了句“说得是”。
出府路上,非悯插到我和拓跋飞中间来,把我挤到一旁,缠着拓跋飞道:“方才你说我们没见过、不认识,不肯告诉我名姓,眼下我们见过快两个时辰了,我把我自己的名姓年岁、生辰八字全告诉你了,还把我爹和我师父的名姓字号都告诉你了,至于我那死了的娘,我也不知她姓甚名谁,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这还不算认识么?你还不说,未免太不够意思了罢?”
拓跋飞不耐烦地道:“我没兴趣跟你交朋友,你别烦我!咋咋呼呼的,吵死了!”
“你不说我就一直跟着你。”非悯如梭一般缴绕不休。
拓跋飞被磨得耐性尽丧,气急大吼:“你烦不烦啊!”
非悯显出几分死乞白赖的劲:“反正烦我的人多了,多你一个也不多!”
“你——”拓跋飞语塞。
二人一个喋喋不已,一个闷闷不语,眼见小门就在眼前,他们还未分说明白,我站出来敲锤定音:“他叫拓跋飞。”
拓跋飞气结:“你——”
争到这时,他们为的早就不是一个名字,纯属小孩子斗气,谁也不服输。
拓跋飞见我“出卖”他,恼道:“你胳膊肘往哪拐?”
我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吃瘪的拓跋飞:“男孩子不要这么小气嘛!人家小姑娘问了你一路,我都看不下去了。”
我以为说出了拓跋飞的名字,非悯得偿所愿,便就去了,大家清净,孰料出了府门,她仍跟着不走。
“拓跋飞,现在我们就是朋友了,明日我请你去乐阊吃酒听曲!”
“不去。”
“你莫急着拒绝,你不懂乐阊的妙处,没我带着,你还进不去呢!我带你去开开眼,怎么样?”
“我不喜欢吃酒,也不喜欢听曲。”
“那我们一起蹋鞠罢?你若不会,我可以教你。”
“我不去。”
“你耍不耍斗鸡?我养了两只斗鸡,一个冠顶两边长了两从金毛,我唤它作‘金角大仙’,一个最是好勇斗狠,剽悍非常,我封它为‘威猛大将军’!我这两个宝贝别人想耍我还不给呢,我只给你耍!”
拓跋飞的好奇心被勾起:“小小一只鸡凭什么叫‘威猛大将军’?”
非悯骄傲地道:“你非亲眼见一见它,才知名不虚传。”
拓跋飞撇嘴道:“一只鸡有什么好看,我才不去。”
非悯不肯甘休,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路,将至驿栈,拓跋飞无奈多于恼怒地道:“你赶紧回去罢,我有事在身,没空跟你玩,你就别烦我了。”
非悯娇声笑道:“我心里喜欢你,才想跟你亲近,你教我别来烦你,却不能够。”
空气突然安静,我和拓跋飞皆目瞪口呆。
非悯全不在意我二人的惊讶,旁若无人地道:“我从前遇见的男子,要么满嘴斯文道德,说话令人生厌,要么经不得打,弱得肉鸡也似。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武功高强,喜欢你说话不绕弯子,这才有男子汉气概。”
过得许久,拓跋飞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结巴着道:“我、我你、你……”
非悯张目直视拓跋飞的眼睛,更无一丝小女儿的娇羞之态,倒迫得拓跋飞局促不安、脸烫得能煎熟鸡蛋。
两人的身量差距与气势差距呈现截然相反的观感,她进一步,他退两步,她笑得怡然自若,他慌得手足无措。
“你、你别过来!”至此,拓跋飞已然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我暗生感慨:有道是一物降一物,拓跋飞这回算是碰到对手了!
“我既喜欢你,我们早晚要在一起,晚不如早,我们何不省了彼此猜测试探的过程直奔结果及时行乐呢?”
非悯勾住拓跋飞的领口,踮起脚尖在他面颊上印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拓跋飞,我们明日见。”
非悯留下呆若木鸡的拓跋飞,潇洒转身,脚底生风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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