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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进房间的庙祝听到了身后的嘈杂声,扭头看了一眼强横冲进后院的马仪。他叹息一声道:“既是海商,做好生意便是,知道太多贵客又能如何,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马仪目光灼灼地盯着老庙祝沉声道:“尊驾所言此处明人将亡,华人的大劫亦不远,还望解惑。”
他躬身一礼, 真诚地求教。
老庙祝伸手推开房间门走了进去,但故意未关房门,马仪心中一振,立马跟了进去将门关好。
庙祝走到榻上坐下,语气有些复杂又带着些释然道:“尊驾既然想听,那便当一段故事听听也无妨。”
说完后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自语道:“是啊, 我已老朽, 埋在过去无妨,但这段故事应该讲给更多的人,让它流传下去。”
马仪静静站立,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老庙祝脸上露出追忆神色,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那是多久以前了,算算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那时候大明的百姓惨啊,南边到处都在打仗,日子没一天安生。”
“我那会光棍一个,无父无母的天天在广州城街头厮混,有一回偷东西被官府逮住了,正好军队缺人,就被抓了壮丁充军,当时浑浑噩噩的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觉得这是个机会,趁着这乱世没准还能博取个富贵前程。”
他瞥了一眼马仪,嘲讽地笑了笑道:
“那一年郑芝龙降了鞑子, 福建的隆武皇帝没了, 消息刚传来时,大家还都有点心气,想着绝不能让鞑子打进来祸害广东,可到了那年年底,十一月那会吧,先是绍武皇帝在广州登基,接着肇庆那边又拥立了个永历皇帝,之后两边打成了一锅粥。“
他像是想起了那些淹没在战火中的同袍,脸色变得有些沧桑,抬头问马仪道:“贵客你说这大明能不亡吗?”
马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出来。
“趁着两边打的热闹,李成栋带着鞑子突袭打下了广州,绍武皇帝自缢而亡,李成栋在广州烧杀抢掠,那可真是壮观,整座城都在火里烧着,壮观啊壮观。”
他面露感慨,似乎真的是在感慨那壮观的城市燃烧景象, 而对其中逝去的生命毫不在意。
“那之后过了很久, 我才听说李成栋后来又反清归明了,永历皇帝还封了他惠国公的爵位。”
他抬头又问了马仪同样的问题,“你说这大明能不亡吗?”
马仪被他的诉说带回到了那个不讲道理的年代,听见老庙祝这一问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才惊觉自己干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
老庙祝哈哈笑了起来,自顾自地继续道:
“广州城破那会,我就在广州城,那会军队都被打散了,我也找不到上官,只好跟着大家一蜂窝地往外跑啊,跑啊,身后的鞑子追的紧啊,那会我一边跑就一边想,我打了一辈子光棍,就这么死了,太亏。”
他脸上闪出一抹笑容,毫不遮掩地说道:“我那会怕了,也不跑了,想着大不了就投降鞑子,能活命就行,这般想着我也这般干了。”
“可是造化弄人,我刚投降了鞑子,就有一队明军不知道从哪突然杀了出来,给了鞑子一记狠的,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救下来了。”
他眼中闪出一丝光芒道: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带队的军官穿着一身破烂的盔甲,留着络腮胡子,脸上摆着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可眼神却异常的明亮,在那个年代有这种眼神的人,很少。”
“他看见我后随手往我手里塞了把刀,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只要好好跟着他就能活下去,那是我和张大哥的初识。”
马仪一瞬间便意识到这个张大哥是个关键人物,连忙插话问道:“不知这位张..呃张公如何称呼?”
老庙祝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马仪似是在责备他打断了自己的讲述。
“年轻人别着急,你想听我解惑,那就耐心听到最后。”
马仪闻言不再追问,抬手示意老者继续。
“张大哥那句话,我那会是不相信的,但也没办法,兵荒马乱地被裹挟着就跟着走了,后来陆陆续续在他身边共聚集了三百溃兵,我们一路跑到了海边,藏在一个渔村里,那会鞑子搜捕明军搜捕的很严,大家都忧心忡忡的,不知道还有几天好活。”
“看见大家一天比一天丧气,张大哥在一日晚上召齐三百多个弟兄和渔村的渔民,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
老庙祝拍了拍脑门,抱歉地对着马仪笑了笑道:
“人老了,那会他说的什么我也没记住,反正就是热血沸腾的,我们这些人脑袋一热就都跟着他一起逃出了大明。”
马仪面露好奇,问道:“那之后呢。”
老庙祝脸上露出后怕的神情,“之后,之后我们在海上飘啊飘的,跟海盗厮杀过,也迷过路,差点在船上渴死。”
“最后我们飘到了石塘屿(现纳土纳群岛),这地方好啊,岛上没有官府,除了土著外,还有不少唐宋移民,张大哥带着我们就在这里安定下来。”
他的声调渐渐拔高,情绪略微激动起来。
“那真是段好日子啊,大家一起开垦捕鱼,虽然累吧,但胜在安宁,可惜安宁的日子没过几年,就有一小队红毛夷定居到了岛上,张大哥没跟他们客气,带着老弟兄们拿起武器把他们杀退了。”
“可自那之后张大哥就开始担心红毛夷会来报复,他组织人四处招揽汉民,还把我和其他的老弟兄们派出来分散各地监视红毛夷的动向。”
“随着迁移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把周围几十个岛全部占了下来,那会就有人开始劝张大哥当皇帝了。”
他嘴角流露出一抹讥讽地笑容。
“后来张大哥虽然称了王,但不建国号,仍奉大明为正统,要我说这又是何必呢,再后来,岛上的人越来越多,来源也越来越杂,当初老兄弟们一个个都没了,张大哥两年前也去世了,没留下孩子,岛上几派争权就打了起来,这不是和当初的大明一样嘛。”
他叹了口气道:“红毛夷如今已经准备趁乱对石塘屿动手了,消息我早传回了岛上,可没人在乎,贵客所找的明人,在这南洋最西处,除了我当初那帮老弟兄们还勉强算是明人,再无其他明人。”
马仪连忙又问道:“那此地华人?”
老庙祝道:“自从红毛夷统治此地以来四十年,华人和本地人的矛盾越来越深,眼下已到了爆发的时候了。”
马仪脸色严肃道:“你这番推断可有根据?”
老者笑了笑道:“只是我的推断,贵客要是不信就当是老迈之人的胡言乱语吧。”
马仪闻言心焦不已,连忙拱手告辞,老庙祝看见马仪的表现轻声道:“贵客从东宁来,但应不是海商吧。”
马仪一愣。
老庙祝笑道:“你初至南洋,不知明人华人分别,奉劝你一句,人各有命,勿要强求。”
马仪没说话拱手告辞离去。
老庙祝坐在床榻上良久不语,半晌后笑了起来,“再无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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