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山村, 柳晏平到家时天色已经黑透,家里做工的柳春山和柳大田媳妇也都各自归家,卫氏几人迟迟没等到他回来, 先炒了菜用过晚饭了,只把给柳晏平的那一份温在灶上。
现下见到了人,就紧着招呼他赶紧洗手吃饭,又没忍住,问:“承骁那边怎么说?你和承骁一起行商的事现同你陆伯伯也说过了吧?”
柳渔已经打了水过来, 柳晏平谢了, 一边洗手一边道:“跟陆伯伯说过了, 陆伯伯也挺赞成, 他的意思是机会难得, 让我手上的钱只管用在染布上, 至于路上的开销由承骁先帮着垫上, 等货卖出了, 再折算给承骁, 我过两天就得和承骁去一趟袁州城, 找到合作的染坊选好颜色和花色,确定下染料成本,就能算出大概能收多少布了。”
说到这里,柳晏平看了看柳渔, 道:“渔儿,这趟去染房选颜色和花样, 你能不能同行帮我们把把关, 二哥干别的事还行, 衣料的审美上还得是你来。”
柳渔没承想这里边还有自己的事, 不过听柳晏平这么说, 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自家二哥和陆承骁的投资合在一处,得有几百两吧,确实不能轻忽,当下点头:“可以,我帮着给些意见,具体的你们自己定。”
说完又去看卫氏,卫氏知道这是征求她意见,那么多银钱投入,卫氏其实心也高高悬着,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只道:“叫你二哥三哥一起陪着,路上注意安全。”
只有一两天时间了,送到崔二娘家的成衣全靠柳渔裁剪,柳渔想起上回陆承骁往袁州城寻她,快马行了四天三夜,便问柳晏平:“那可定了哪天出发?这一趟去几天?”
柳晏平早与陆承骁商议过的,道:“咱们赶时间,走水路近些,争取后天或大后天出发,大概五六天能打一个来回,你时间上可安排得过来?”
这安排不过来也得去的,柳渔点头:“我尽量多裁几套衣片出来,实在不行就停几天也不打紧。”
这边商定,柳渔晚上也不敢早早歇下了,而是点了灯设计衣裳裁剪衣片,去袁州按六天算,一两天势必是赶不出三人六天制衣量的,尤其在刺绣这一块,她一走就没人能做了,只能巧用印花面料和配色上下功夫了,能出几套算几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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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柳渔聚精会神的忙碌不同,陆家这边,回到屋里的周琼英是失魂落魄。
她甚至有一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感觉。
无端端的,怎么就要分家了?
连反对都没人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周琼英不敢相信。
先听着陆洵提出分家,周琼英指着自家男人反对一声,结果自家男人压根就没吭声,作为长子的陆承宗倒是说话了,可惜,公爹压根就没回他,转头问起了小叔子。
周琼英又把希望寄托在陆承骁这个小叔子身上,公婆多疼这小叔子啊,他不乐意,这事许就不了了之了。
结果小叔子竟也同意了,还没成家就先分家,他竟然也肯同意?
从陆洵说出分家的决定,到他们各自回房,半个时辰不到,这家就分完了。
周琼英还跟梦游一样,她看着陆承璋,不敢相信地问:“真就这样分家了?咱就要被分出去了?”
这怪不得周琼英,县里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得去小镇自己闯荡,就连陆承璋也一个下午没缓过来,如何指望周琼英半个时辰就接受这事实。
周琼英恍恍惚惚中想,去一个陌生的小镇自己支铺子,从零开始,还不如长丰镇那家呢,好歹是现成的,镇上还有陆家的宅子。
可长丰镇那家布铺,公爹也说了是给陆霜的陪嫁。
一个姑娘家能跟家里兄弟拿到不相上下的产业,周琼英私心里其实挺羡慕的,真挺羡慕的。
她也有兄弟,也是县里商户家的姑娘,从前她觉得比起大嫂秦玉兰来,她的嫁妆丰厚许多,压箱银就不是大嫂能比的,可现在跟小姑子陆霜一比,相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想着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呢,可不就是魂都没了一样。
陆承璋叹气,“那还能怎么着,爹定了的事,而且这家分得一点没亏待咱们,就是可惜了,凑在一处的家业看着颇大,一分五份,别说在这县里,就是搁到我们长丰镇也只是个寻常富户。”
四百两,长丰镇里那些开了十来年铺子的人家都有这身家,似他们家在镇里那个三开间的布铺,还带仓库,只布料都值三百余两;镇里一些中等铺子,也值一二百两,几年十几年生意做下来,谁家还没些家底。
他们家才发迹成长丰镇首屈一指的富户,现在一分家,他也只能跟长丰镇那些小富户一样,自己开个铺子营生,陆承璋这心里的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陆承璋在这一刻忽然深刻理解了长子继承制,当然,理解是一回事,他不是长子,永远也不会希望自己家也搞长子继承制。
周琼英陡然想起远在长丰镇的婆婆陈氏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把最后的指望全落在了陈氏这个婆婆身上: “爹说还要听娘的意思,承璋,娘不能同意的吧,三弟和霜儿的婚事都还没成,娘怎么会肯。”
说到这里,又觉得这分家实在突然得反常,问陆承璋道:“你说爹到底为什么突然提分家啊,这也太突然了,三弟不是就快定亲了吗?你妹妹也还没说人家呢,这多少都会受影响的吧?谁家会这个时候弄出分家这种事来啊。”
陆承璋眼里闪过一抹心虚,很快垂下了眼,含糊道:“这我也不清楚。”
把被子一掀,鞋一蹬躺了进去,催促周琼英道:“睡吧睡吧,明天娘和大嫂就过来了,娘同意不同意的,明天咱也就知道了。”
说话间背过身去,脸上是隐隐的不安。
有些事情陆承璋不愿往某些方向深想,可会回避去想,其实就是隐隐约约有数的,比如他爹为什么这么突然的提出分家。
想到这里,再想到明天他娘就要过来了,陆承璋莫名想起两年前他闹着不肯回镇上铺子那回,他娘看他的神色。
仿佛藏在心里最隐秘角落里连他自己也不愿面对的心思全被人看穿,只是想起这一点,陆承璋对明天陈氏的到来已经开始犯怵。
然而他再不愿意面对,天还是会亮,该来的也总是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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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洵让八宝赶骡车回去接陈氏,还言明要把秦氏也带上。
陈氏是想了半晚上也没想明白男人要干嘛。
好奇心被吊得太高,把家里安排给陆霜打理,卯正就带了长媳秦氏坐上了家里的骡车往安宜县去了。
到陆丰布铺才是巳时,店里正是最忙的时候。
陆洵手中正招待着买布的顾客,一见陈氏,忙拉了旁边的小伙计接手,自己匆匆迎出去接陈氏了。
陈氏好笑地瞧他一眼,又看了看铺子和看到她先后与她打招呼的三个儿子,没瞧出什么端倪来,目光重又落回陆洵身上:“什么大事等不得回家里,让八宝把我和玉兰往这边接?也没让八宝说是什么事,叫我猜了大半夜。”
陆洵尴尬,他不是怕先说了陈氏连后半夜都睡不着嘛,揉揉鼻子,道:“咱们后边说话去。”
转头让陆承宗自己招呼秦氏,带着陈氏去后边正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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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分家?”正屋里头,陈氏声线陡然高了起来。
陆洵忙捧茶过去,按她坐下:“稍安毋躁,稍安毋躁,先喝着茶听我慢慢说。”
陈氏想了半晚上也没想到过男人把他接到县里会是提分家的事,当即沉了脸,把茶一推:“我喝不下,你说,我听着。”
陆洵听明白了,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来陈氏要跟他没完。
也知道是把人气着了。
当下小心赔着笑哄了好几句,才把缘由道来,从柳家准备开绣铺,制成衣,合拿布,到陆承骁想往两浙贩布,柳晏平同往都一一低声细说了,这其中,哪哪儿都没少了老二陆承璋的种种反应。
陈氏越听脸色就越难看,看向陆洵的眼里也泛了冷:“所以老二歪了,你就要让老三也承受代价帮着老二正骨?”
这话陆洵哪里敢接,忙又捧茶赔小心:“这我哪敢啊,事情没那么严重,先消气啊,咱不上火,我慢慢跟你说。”
陈氏给他气笑了,“你有什么不敢?两年前那桩,你怎么做的?你把老大老二全留县里了,陆洵,人不是你手里这茶碗,可以烧出一样形状一样大小来,可以装进一样的东西一样的量,茶碗端得平,人心端不平的,两年前你想着长子次子都一样,不想老二难过,留他在县里了,镇上聘掌柜。”
“现在呢?老二知足了没?长子就是长子,次子就是次子,他该学会的是知足守分寸,你那一碗水端平的准则只是让他的兄弟让着他,迁就他,这是纵容、助长!”
“你就仗着你生了两个好儿子吧!要个个都跟老二那样的,我看你端水不端得满头包。”
陆洵瞬间觉得手里的茶盏烫手得端不住了,忙放一边去不敢触了陈氏霉头,“是是是,所以我这回不是改策略了吗?你倒是听我说完呀。”
陈氏也是气得厉害:“你说,我听着,我好好听听你是怎么想的能把才回家两个月的老三给直接分出去。”
这是捅马蜂窝了,陆洵不怕被蜇被骂,他是怕陈氏气伤了。
陆洵是个苦出身,当年日子那样难,挑个担子走村串户做货郎,第一次见陈氏,是陈氏从他手里买东西,心怎么丢的不知道,但他知道,陈氏的容貌在十里八乡都算出挑的,却肯嫁给那时一穷二白的他,陆洵是恨不能把陈氏捧手心宠的。
他也确实这么做的,宠了半辈子没舍得叫她受一点气,倒是这回把人给点着了,陈氏是个好性儿,多少年没见她这样大动肝火了,可这回大概是关乎小儿子,哪怕陆洵早有准备,现在也有些后悔,应该先同陈氏商量的。
如此哪里还敢再耽搁,拖一张圆凳坐到陈氏身边,一边给抚着背顺气,一边就把心里的想法一一与陈氏细说。
陆洵能从无亲无靠的一个穷小子走到今天,也不是没本事的,比如对人心的揣摩,比如,深谙说话的技巧。
夫妻恩爱二十余载,他对陈氏更是了解,因而第一句话就照着陈氏的心头肉夸。
陈氏的心头肉是谁?
十四岁就离家,没养在身边的小儿子陆承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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