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吱的一声被突兀拉开。明亮日光从大敞开的缝隙里争先恐后的挤入, 霎时间冲淡了车厢里阴郁暗沉的氛围。
赤司征十郎抬眼扫去。
姬野凌站在车外向他伸出了手。他的侧脸逆着光,心情看起来不错,唇角挑起一抹明显弧度。
领口与下摆各解开几颗纽扣, 端正修身的衬衫被穿的松松垮垮。
赤司征十郎甚至能想象到他一脱离媒体视线,就迫不及待抬手松开规矩系好的纽扣,感到解脱般长长呼出一口气的模样。
姬野凌一直都是如此, 是最讨厌被束缚的存在。
所以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给他套上约束自由的项圈, 自己不可以, 任何人都不可以。
猎猎作响的山林晚风,打着呼哨拂起姬野凌松垮衬衫的下摆,露出叮当作响的银质皮带, 与一节若隐若现劲瘦紧实的腰身。‘
赤司征十郎的视线下意识的在那处多定格了半秒。
可它的主人显然对此没有半分自觉。迎着自己的视线嚣张挑了挑眉, 唇角笑意又扩大几分。
吊儿郎当语调欠揍的说:“少爷, 醒醒,盯着我看干什么?还是说你对来的人是我不满意, 想要退货?”
他拖长了尾音, 语气懒散又挪揄。
赤司征十郎的心里却微微一动。
这个样子的姬野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肆意又张扬,野性而自由。
从大阪回来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说不出来哪里改变,又好像哪里都改变了。
分别过后, 那些无数个没有相见的日与夜,如缓缓流动的河流一般一点点将姬野凌冲刷成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让以前的他成为了现在的他。
赤司征十郎对姬野凌的印象, 还停留在少年像是一只竖起浑身尖刺, 满眼警惕又桀骜不驯的狼崽。
孤独游离在人群之外, 冷眼旁观人类与他们点起的昏黄篝火, 心情不错的时候也不介意凑上前一起取暖。
可再见时,姬野凌已经成长到不再需要任何人。
他收敛起所有锋芒,将一切尖锐棱角藏入开朗阳光外表之下。
更多时候,他温和的笑,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竭力展示出自身阳光积极又可靠的一面。
他将自己变为圆滑又没有形状的水。
可以融入任何环境,可以被任何地方所接纳,也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去,不留痕迹。
他给自己套上厚厚的外壳,将桀骜不驯的灵魂躲进躯壳之中。用一副新营造出来的面具尽心尽力地扮演着那个“心中理想的自己”。
可赤司征十郎知道他从前不是这样子。
他的飞鸟给自己带上重重镣铐,从此坠落云端,再也无法自由翱翔。
只有偶尔在自己面前时,姬野凌会不设防的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些属于过去的痕迹。
比如现在——
赤司征十郎眯了眯眼,眸中划过一道暗光。
他抬手与姬野凌相碰。
清脆击掌声中。
——“没有,好久不见。”
很高兴来的是你,以及——好久不见。
“咳咳——”
伊织无我轻咳一声,提醒旁若无人的二人,自己还在这里。
从姬野凌出现在山麓尽头那一刻,他就注意到了这个青年,对方目标明确的向他们靠近。像是早就知道这辆车停在这里的目的。
青年敏锐的察觉到了伊织无我的注视,却不偏不避,迎着他警惕打量的目光,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像是踩在独属于自己的节拍与旋律上一步又一步的走来。
在距离近到双方都能看清彼此面容时,姬野凌抬起了头,视线夹着几分狠戾直直撞向伊织无我。
两道警惕,冷静,沉寂的目光隔着厚重玻璃,在无形战场中隔空碰撞厮杀。这是一个互相评估实力的过程。
这个互相估量的过程被拉的无限长,又转瞬即逝。
最终,姬野凌伸手拉开了车门。
伊织无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神情在那一秒里飞速转换。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消逝,躲进了温和无害的外壳里。
这是一个下意识地行为,即使他已经通过这一次事件清楚的明白,赤司征十郎并不是什么单纯的富家少爷。可这已经养成多年,延续保留下的习惯,却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车里车外的两个人都收起了浑身最尖锐的刺,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最不会伤害到对方的模式相处下去。
即使这种方式,有时候会因为过度的保护欲,而弄巧成拙。
可这是他们想要靠近对方必须学会的一步,
人类与人类的交往,就是在不断试探实践的过程中找到一个最适合彼此的安全位置。
听到这声轻咳,姬野凌恍若才想起被他晾在一旁的伊织无我。
扭身向他伸出了手,
“姬野凌,黑田理事官让我来处理”后续。“
即使两个人都对刚才经历过的无声交锋心知肚明,但谁默契的将它一笔揭过,装作无事发生的点头微笑致意。
伊织无我也伸手跟他握了握。
“伊织无我。”
他没有提自己的代号,与自己现在的职业。
姬野凌眉梢一动,适当露出一丝讶异神情。
“我知道你,“榊原”,大冈家族的现任管家。”
伊织无我有些尴尬,实际上他是因为上级命令,才会进入大冈家族任职管家。
但是他没有向姬野凌解释的必要,对方并不是他们公安的一员,这大概也是他们唯一一次合作的机会。
所以伊织无我摸摸鼻子,默认下这个说法。
可他看见,对面这名sat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看到专业领域的前辈一样,目光里闪烁着崇拜与肃然起敬的光芒。
“冒昧问一下,前辈你现在这份工作月薪多少,有国民保险和意外险吗?年假呢?”
不,等等,为什么他看起来一副打算向我学习的样子。
伊织无我后知后觉,姬野凌现在看起来像是真心实意的想要跳槽。
发现伊织无我预言又止的古怪神情,姬野凌解释道。
“别误会,我很喜欢警察这份职业,暂时还不打算辞职。”
“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后路,万一我以后干不了警察了,还可以去赤司那里当管家,朋友一场他总不会不管我。”
“薪资参考前辈的就好,我也不会要多。”
他似乎是真的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连薪酬都已经想好了。
伊织无我和赤司征十郎都同时注意到姬野凌话语中的前置条件。
他可是职业组警察,精英中的精英,前途光明坦荡。
为什么会当不了警察?
“说不准啊,sat还是蛮危险的,说不定哪一天就意外伤残,到那时候我就不会想继续留在警察体系里。”
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话语让他们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姬野凌没心没肺的说道。
二人的脸色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安慰,反而更加难看。
“算了,我们还是谈谈怎么”合理“解决京都事件,已经没有时间了。“
姬野凌收敛起笑意,将话题关注点引向正题。”
他慢悠悠的抛出一个重磅消息。
“我最后一次联络警视厅的时候,诸星警视监已经亲自莅临东京警视厅负责京都案件的指挥工作。
东京警视厅
诸星登志夫眉头紧锁,看起来忧心忡忡。眉宇间时不时划过一份浓重虑色。
黑田兵卫脸色更是僵硬,像是一尊冻结了的,散发冷气的坚硬冰雕。
上司尚且如此,底下的其他人更是难以放下心。一个个表情严肃,愁眉苦脸。
“萩,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之间气氛好像不太对。“
伊达航向左歪了歪身子,目光直视前方,挪动嘴唇用气音说道。
这是他们在警校时,在课堂上互相传话练出的绝技。
萩原研二也察觉到了主席位上的暗流涌动。
目不斜视地用气音回道。
“因为诸星警视监不在可信范围内。”
诸星警视监不属于可信范围里的人,所以黑田兵卫不能告知他计划详情。但偏偏行动指挥权现在在诸星警视监身上。
现在,东京警视厅能够提供的助力就会大大减少。
“你说什么?”
伊织无我有点难以置信。
姬野凌摊了摊手。
“指挥权现在已经移交到诸星警视监身上,由他在旁监督指导,黑田理事官也无法与我们联络商定计划,需要我们自行想办法了。”
他说的很随意,态度也轻松。说完之后又像是求证一般追问道。
“所以黑田理事官判断诸星警视监属于不可信的范畴吗?”
姬野凌一边说一边抬手做了个敲击的手势。
——“卧底”。
伊织无我严肃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okok,我知道了,那就我来说。”
姬野凌一副受不了你们这种一丝不苟精英派的姿态,耸了耸肩。
“——你们判断诸星警视监不可信。”
“可是他是东京警视厅的警视副总监诶,不可能是卧底吧。”
说完之后,又忍不住眼睛亮晶晶的追加了一句追问,看起来很有求知欲。
“黑田理事官会做出这个判断,一定会有他自己的理由。”
伊织无我硬邦邦的说道。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很没有说服力。
从听到诸星警视监这个名字开始,赤司征十郎的脑海里就有一些画面在快速闪过。
“凌…”他出声唤道。
姬野凌扭身看去。
“——你们口中的诸星警视监是七年前[爆][炸]现场的指挥官。”
随着赤司征十郎的这句话。
蝴蝶轻轻振动它的翅膀,蓦然间返还的记忆碎片如击碎浮冰的汹涌大浪一般呼啸而至,纷乱闪回在姬野凌的脑海中。
七年前这段记忆里缺少的最后一块拼图碎片,终于在此刻严丝合缝的紧紧扣上,拼凑出整段事件的完整起末。
暮色将晚,火红色夕阳摇摇欲坠的放课后。
发色相似,乍一看极为相像的两名少年从校园里走出,其中一个微微向后偏了一下头。
记忆中的姬野凌再一次回头看向身后错综复杂的小巷,一片脏兮兮的油腻衣角从他的视野里一闪而过。
这些“虫子”,已经跟了他们快一个星期,他们的目的应该是自己身边的赤司征十郎。
毕竟,如果目标是自己的话,会出现的只有“那个组织“的人,而他们,绝不会仅仅只有这个水平。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他应该感到安心,可现在他的脑海里只充斥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烦躁感。
不知为何,最近他的情绪起伏比以往剧烈很多,甚至一点都不像他自己了。
“怎么了?你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赤司征十郎低声问道,他顺着姬野凌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只有趴在临街围墙上晒太阳的三花猫,悠闲的晃了晃尾巴,慵懒的喵了一声。
安静的居民区街巷一片宁静祥和,并无异常。
记忆中的姬野凌被从沉思中被唤醒,蓦然回神,摇了摇头。
“没什么。”
已经跟了一个周,算算日期,他们也差不多应该动手了。这些杂鱼可没有专业杀手那么好的耐心。
想起专业杀手,姬野凌的脑海中突兀闪过一道影子,银白,森绿,凌冽,缄默。
银白高大的影子跨过时间的洪流无声凝视着他。
姬野凌摇了摇头,将其甩了出去。
他从很早之前就明白。
——对方其实并不需要自己。
一直都是是自己需要他。
可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关联与牵扯。
那间位于东京,曾经作为自己临时庇护所的小屋。是这个世界上证明他与琴酒曾有过短暂交集的最后一丝痕迹。
可后来有一天,姬野凌偶然路过时,才发现它也已经消失不见,化为一地水泥砖瓦。
政府不久前将这片街区的老旧住宅拆除。他们要在旧地基的基础上,建起新的摩天大楼,高级公寓。
于是那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
那间小屋,从他踏出去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无法回去。它的大门已经永远对他关闭。
那天,姬野凌产生了一种惶惶然的恐慌,日子像是撵着日子,如转动的汽车轮胎一般,日新月异的向前飞驰。
这种如流水般飞速淌过的光阴,飞速冲淡着他与那个人的所有联系。
终有一天,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会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一切痕迹都不复存在,他们重新归为陌生人。
姬野凌对此心知肚明,可却毫无办法。
那天回家后,他伴着昏黄灯光,在升学志愿上一笔一划地填上远在京都的洛山高校。
他毫无办法,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向前走。一步一步的远离身后大门紧锁的小屋,向着未知的命运与远方不断向前走。然后祈祷在属于遥远未来的某一天里有幸再次遇见。
这才是他远离东京,千里迢迢来到京都的目的。
想起这一点,姬野凌沉下眉眼,做出一个决定。
他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一般,扭头问向身边的赤司征十郎。
“你在东京那栋高级公寓的钥匙可以借给我用一下吗?我明天要去东京律师那里领取明年的保险费……可能会找不到地方住,
“……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这不是一句假话,他确实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甚至他要回东京的原因是他临时编造的,他没有律师,更没有什么保险费。
姬野凌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像是因为向朋友厚颜无耻的寻求一个借住的地方而感到羞愧。
有温暖的手掌轻抚过他的头顶,随即一个叮当作响挂件一样的东西顺着脖颈滑落,落在锁骨之间。
姬野凌低头看了一眼,一把富有金属光泽的崭新亮银色钥匙,正安静乖巧的躺在那里。
“这把钥匙给你,我不会收回去,它可以打开我名下所有宅邸的门。”
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一把钥匙只能打开一扇门上拴住的锁,通往一个地方。
可对方却语气笃定说出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一般的话语。
姬野凌诧异的望过去。
赤司征十郎却垂眸避过了他的目光。他比姬野凌略高一些,此时后退半步站在姬野凌身后,温暖干燥的手掌覆在他后脑枕骨上,微微用了些力,将姬野凌按的低下了头。
他抬手撩起盖住姬野凌后颈的碎发,咔哒一声系上钥匙链的锁扣。
又轻轻捏了一把姬野凌露在校服衣领之外修长冷白的后脖颈,像是一种无言的温柔安抚。
——“你现在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赤司征十郎用一副不容拒绝的语气宣布道。似乎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仅仅只是通知一声姬野凌这个事实。
姬野凌抬手摩梭了一下锁骨上那把钥匙传来的冰凉触感。它安静躺在他的掌中,有些咯手。
姬野凌清楚的知道,只要接受这把钥匙,这个世界上就会又有一扇门对他敞开。
他会再次与人建立联系,拥有一个能够回去的地方。
可是——
姬野凌勾起唇角笑了笑,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是转换了个话题。
京都车站
姬野凌向售票窗口递上刚才从赤司征十郎口袋中顺来的学生证。
“您好,买一张明天早上去东京的车票。”
他捏着那一张薄薄的纸票走出车站,余光又看到了那片熟悉的衣角。
对方似乎是觉得车站里人潮汹涌的环境,可以有效遮掩自己的行踪,所以更为放肆的向他靠近。
姬野凌嘲讽的勾起了唇角。
“不过是虫子。“
他接受不了那把钥匙。
但他会为他的朋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顺手解决一些会危急到他人身安全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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