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自书和汝芸被请进了村落最大最亮堂的屋子,村长亲自送上茶水,还把根本舍不得用的炭盆也搬到了二人脚边。

    屋内瞬间被暖意环绕,彦自书冻得发麻发僵的手也总算得以解脱。

    他抱着杯子坐在上首,下头站着满怀希望又小心翼翼的村民。所以就算彦自书仪态有礼,口吻却多少带着点高高在上。

    “你们这村子太偏僻,虽说是在振山门管辖范围内,但着实远了点。”

    “是,是,二位道长不辞万里前来,咱们全村人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的。”

    村民们点头哈腰,差点没直接跪下去感谢他。

    “嗯。”

    彦自书很满意他们的态度,小啜一口茶,将茶碗搁在桌上:“我和我师妹昼夜不分地赶路,如今也有点饿了。”

    村长立刻心神领会:“当然,当然,这是应该的。”扭头招呼村民:“不快去二位道长准备点丰盛的饭菜!”

    这村落不贫瘠,但也谈不上富裕,村内村外都有农田,交完赋税剩下的堪堪够村民们自给自足。

    朝长陵被救回来那晚也就只有一盘饼子和几个素菜招待,至于肉,那是过年才会吃的奢侈品。

    村长一声令下,村民们应声往自己家里赶,每家每户的灶台上早就备好了年夜饭,鸡鸭鱼肉、蔬果腌菜应有尽有,可如今却不是过年的时候,早日解决妖兽才是头等大事。

    不出一刻钟,彦自书和汝芸面前的圆桌上就摆满了各类丰盛佳肴。

    醉排骨、荔枝肉、清炖鸡汤……都是村民们积攒了一年,准备犒劳犒劳自己的好货。

    汝芸拈着筷子看了一圈,嘀咕道:“怎么这么清淡啊?”

    “不合道长的口味吗?”村民生怕她不满意就不给他们除妖了:“那你想吃点什么?我赶紧回去让我媳妇儿做去。”

    “肘子有没有?东坡肘子!”

    汝芸想起自己上次吃到肘子还是被请去一个富商家里施法算卦的时候,那都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她早就馋了。

    “肘子吗?这……这恐怕没有。”

    全村人没有哪一户养猪,也就猎户时不时会去山上打些野味,可如今人都要咽气了。

    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去给道长找肘子去?

    “没有?连这都没有,你们还想不想让我们除妖了?”

    她扬起眉,大有摔筷子不干的意思,被彦自书拦住。

    “差不多就行了,人家看来是真没有。大冬天的上哪儿给你找肘子去,这么多菜哪儿还不够你吃饱的?”

    他低声训完,转头对众人道:“我师妹在宗门里憋得太久,好不容易下次山,难免跳脱了些。”

    村民们连忙摇头说不妨事。

    话毕,二人开始胡吃海喝,村民们则站在一旁等他们过会儿还有什么吩咐。

    朝长陵回来的时候,两个修士已经吃饱喝足,正指挥村民去树上给他们摘点果子来解馋。

    修真界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飞升成仙,也有那么一撮或天资不佳、或骨子里就想摆烂的修士会依靠自己懂的几个咒诀在凡人界换取银钱吃食。

    的确,只要能够解决一些低阶妖兽,你可以今生吃穿不愁。

    朝长陵对这种生活方式不做评价,但眼前这两个自称振山门弟子的假修士显然不能算在其中。

    趁村民们都围着这两人团团转,她转身拐进了猎户的屋子。

    人躺在榻上,没醒,仍旧只有微弱的鼻息。

    朝长陵扒开他的衣襟去看胸前,果然有一道刀口。

    纵向劈开,伤口边界的线条凌乱而不规则,显然不止刺了一刀,这个深度是连续且快速刺了许多刀造成的结果。

    白的绷带被染红,并没有完全止住血,看来那两个“修士”连治愈诀都没给人用上,只是草草碾碎了草药怼在患处。

    朝长陵又在他身周骨头连接处摸了摸,好几处都已经断了,就算他奇迹般地活下来,恐怕也是个终生半残。

    除了之前手臂的伤,身上也没有任何被其他妖兽啃咬过的痕迹。

    朝长陵放下手,下了定论——元秋那天在山崖边对自己说了谎。

    争执间的失手不可能连刺数刀。

    妖兽没有去追掉下山崖的猎户。

    他每一句话都在说谎。

    彦自书和汝芸吃饱了饭,又吃了果子解了馋,这下真是五体舒畅,活力焕发。

    “哥,你这回打算待多久?”

    “嗯……多待几日吧。”彦自书思考了一下:“这村子穷是穷了点,但风景宜人,伙食不差,在找到下个去处之前,可以在这里停留几日。”

    “也行。”汝芸没什么不满:“只要有炭盆烤就行,这大冬天的,在外头跑了一天差点没给我冻死。我得让那些村民多给我搬点炭来。”

    自从兄妹俩开始当起修士招摇撞骗,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什么都不做,进门就有人端茶递水,汝芸早就奢侈惯了,她吃不得天寒地冻的苦。

    “行,你去吧,我去那些村户家里头看看。”彦自书道:“都说村子的土财主多,万一他们有什么私藏的好东西没交上来呢?”

    “对哦!还是哥你聪明!”

    二人分开后,彦自书已然有这整个村落都是自己的所有物的意思,一个一个开始造访村民的屋子。

    村民们无不热烈欢迎,跟前撵后地恭维吹嘘。

    彦自书懒得搭理,进屋就开始打量人家墙上挂的、柜子里藏的、地窖里屯的,连姑娘的屋子也不放过,美其名曰“我是要看你们房内有没有藏匿妖兽”,村民们各个深信不疑,不仅让他仔细看,还附带讲解。

    就这么转了四五家后,他收获不小。

    不仅有首饰,还有些看起来做工不错的杯盏,拿去当铺,能卖出好几十个灵石的高价。

    就算有些村民犹犹豫豫不愿意给,但只要一听他说“这上面有邪气!”,立马就松了口。

    乡下人真好骗,城里头的要是也这么好忽悠就好了。

    彦自书遗憾地路过一户房门紧闭的人家,蓦地停下脚步。

    怪了,这大白天的,知道自己要来查看妖气,居然还有人敢关着门?

    他有点不高兴,决定进去教训教训不懂事的乡野村民。

    可手还没叩上门,一道隐忍的喘息声从门缝里漏出来,听得他四肢僵硬。

    什、什么东西?

    没等他细想,那声音忽然微微拨高了一个调,沙哑又干涩地说:“别……呜……不要……”

    随后响起的鞭子声像抽在他面门上一样,惊得彦自书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到底什么东西?!

    大白天的,装见鬼了?

    恐惧和好奇同时在脑中抗衡,最终还是好奇占了上风,他蹑手蹑脚把耳朵贴在门上。

    “不要?你有脸说不要?”一道如嘶吼般可怖的声音响起:“董老二是不是你害死的?是不是又是你下的手?是不是?啊?说啊!”

    和那个“说”字同时响起的又是刺耳的鞭声。

    就算他没亲眼看见,但也知道恐怕是那种打人非常疼的牛皮鞭。

    抽在身上立马就是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不仅能让人痛,还能让人皮肉之间都泛着痒,像是虫咬一样。痛和痒并存,可比单纯的痛折磨人多了。

    “不是,不是我……”

    “不是?你再说一遍‘不是’?”

    那声音暴起道:“害死我儿还不够,你还要去害董老二!若不是因为你,我儿怎么会整日在那井底下不出来,又怎么会死!除了你,没人能杀他,都是你,是你这个妖魔,你怎么还不显出原形!”

    妖魔?什么妖魔?

    彦自书越听越糊涂,耳朵又往前凑了凑。

    可起初那如猫儿般哭出过两声喘息的人已经没了声响,只剩那鞭子一记接一记地抽下去,他光听都觉得痛。

    不会已经把人给打死了吧?

    就在他犹豫该去该留的时候,鞭子声突然停了,安静了好一会,脚步声冲门口而来。

    他吓了一跳,赶紧躲进旁边的灌木丛。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从屋里走出来的,居然是村长!

    讨好自己时最积极的臭老头……本来是这样想的,可一把他和刚才屋里那可怖声音的主人联系在一起,彦自书脸都青了。

    看来自己之后得对这老头客气点了。

    村长没有发现他,径自离开,后面微微半掩的房门不住地刺激着彦自书的好奇心。

    他悄悄溜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只有门缝漏进来的一丝光可以依仗。

    他轻手轻脚地往前试探,最初映入视野的,是一条削痩的手臂。

    即使在这么暗的环境里,那只手臂也莹白得宛如透明,配上凌乱交织在上面的血淋淋的鞭痕,病态瞬间化为了狰狞。

    他又颤巍巍向上看,看见了那只手臂的主人。

    不是妖魔,是一个青年。

    无力地靠坐在塌边,脑袋往后仰着,如瀑的头发散乱在床上,便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脖颈,喉结正微微颤动着。

    彦自书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乌黑的眼睫早被水雾凝湿,额上浸出一层细细的冷汗,浑身上下全是红的,是血,他就犹如一只破茧失败的蝴蝶,静静地死在了身下那摊血水中。

    这一幕太过于冲击,以至于彦自书没有立刻注意到青年未着存缕,腰身和大腿都裸露着,除了鞭伤,还有被人狠狠掐过的红痕。

    他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

    这么美的事物,只要是人,都会想要向他靠近吧?

    青年因为这声动静微微睁开了睫毛,那双眼瞳漆黑深沉,明明在看他,彦自书却觉得,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在看这个世间的任何东西。

    “你……你没事吧?”他不禁心虚,下意识带了点讨好。

    青年面无表情,漠然地打量他。

    明明屋里突然多出了个陌生人,他却似乎没有被他吓到。

    “你……”

    在他第二次想要开口时,青年说话了。

    “……帮我。”

    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沙哑平静,像是冬日结冰后尚未化开的泉水。

    “行,行!你要我帮什么?”

    彦自书心跳如擂鼓,甚至觉得他这身伤比起那个濒死的董老二,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董老二那副模样是恶心到了极点,而他是美,受了伤更美。

    “柜子。”青年顿了顿,似乎说话都困难:“…有药。”

    彦自书连滚带爬翻开那层柜子,果然看见个药匣,他这几年在外奔波,别的没学会,这岐黄之术不说略懂,那是大大的懂。

    他那点心思立马活络起来:“那我帮你上药吧?美……”后面那个“人”字差点脱口而出,好险被他咽了回去。

    “……”

    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谄笑的男人,元秋体内深处的反胃感几乎又翻涌起来,他抓住床沿,挣扎着起身,彦自书上前要扶他,被他吐出的一个字给震住:“滚。”

    这这这美人怎么突然这么凶?

    “可你的伤……”

    “我自己来。”元秋隐忍着剧痛不让自己喘息出来:“滚开。”

    彦自书妥协地把药匣放在了他跟前,但滚肯定是不会滚的。

    他搓着手开始关怀起他来,一会儿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一会儿问为什么会被村长打,怎么不逃跑,可惜都没有得到回应。

    彦自书全然不恼,自顾自地做起自我介绍。

    介绍自己的姓名,说自己其实是大名鼎鼎振山门的修士,收到消息来拯救这个村子于水火,总之把那些能够彰显自己十足厉害的话从头到尾不带停地说了个遍。

    末了,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望着元秋:“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打,但没事,我可以救你出去。”

    不如说,只有自己才能做到!

    彦自书溜进这间屋子时还在忐忑不安,等跨出房门,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

    连刚才差点绊了他一跤的石头都显得眉清目秀起来。

    汝芸找到他时,他正抱臂站在雪地里仰天长笑。

    “哥,我找你半天,你笑什么呢?”

    “哦,汝芸啊。也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咱们或许可以在这里多待个十天半个月。”

    “这么久?”汝芸惊讶:“为什么呀?”

    “因为……”彦自书故作神秘地哼声:“我找到了一个绝对要弄到手不可的宝贝。我还要带上他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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