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座山,元秋和猎户都比朝长陵熟悉地形,二人很快就近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洞窟。
夕阳已经一半落在山背后,天很快就要黑了,朝长陵只打算在这里躲上一夜,等到了天亮,妖兽最为迟钝的时候就立刻下山。
她让二人再搬些石头把洞口堵住,有些妖兽嗅觉并不灵敏,只要没看见人就不会靠近。
猎户不大乐意听她使唤,但除此之外,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看向元秋,对方正和朝长陵说话,似乎有所感应,眼尾余光横过来将他一瞥,手指勾了勾朝长陵的衣袖。
于是,这回轮到朝长陵和猎户四目相视。
“你很怕他?”她倒不在乎猎户如何,只是元秋少有的态度还是让她插了这句嘴。
元秋没答话,揪住她衣角的手指尖也没松开。
之前遇上妖兽不见紧张,快要摔到井底了还咯咯直笑的人会被这个空有一身力气的壮汉吓到动弹不得吗?
朝长陵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太道德,但她确实持怀疑态度。
“没事。”她只好说出那种模板一样的安慰话:“他要是又想打你,你可以来找我。”
元秋点头,冲她弯了弯眉眼。
搬来的石头很快在洞口堆起一座小山,虽做不到严丝合缝,但已然掩住了外头的大半光线。等到天黑,恐怕连月光都照不进来。
好在朝长陵没忘记拣一捆树枝回来生火,她做起这些这么娴熟全都要拜静心门是个弟子少、师门穷的小门小派所赐,没有那么多可以使唤的人,很多事都得亲力亲为。
捕兽夹已经提前放置在洞口前,用杂草盖了个严严实实,妖兽若想扒开那些石头,必会从上踩过去。
天黑了,火升起来,洞内除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外一片寂静。
这三人的确没什么可聊的。
朝长陵旁边是闭目养神的元秋,她盯着跳动的火苗,瞥到了他宽松雪白的袍角,蓦地便想起之前一晃而过看见的手臂。
上面遍布猩红发黑的鞭痕,不像是新伤,恐怕有好些年头了。
那些鞭子下手之处看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都是算好的。否则怎么会恰到好处元秋一穿上衣服,鞭痕都能被遮掩得完好无缺?
浮于表面的东西不可相信。
这是朝长陵修炼静心诀以来记得最牢的话。
果然如此,师尊没有骗她。
安静坐在她身侧的元秋忽然睁开了眼睛,朝长陵也扭头望向洞外。
她听见了脚步声。粗重杂乱。是妖兽的。
“醒醒。”她叫醒猎户,做手势让他待着别动:“来了。”
妖兽是一定会来的,堵住洞口最大的原因是为了延长时间让它们能踩中捕兽夹。
朝长陵心里没底的是,妖兽到底有多少只。
她和元秋之前碰到了三只,可万一不止呢?
从这里听不出具体数量,但一定在两只以上,朝长陵握住剑柄冲猎户道:“等石头山一塌,我们先把没踩中捕兽夹的干掉。”
猎户手里是有刀的。
“你在和我说笑?”猎户扬起眉梢:“妖兽可不是寻常畜生,都是刀枪不入的!”
的确,这种不具备灵力的死物奈何不了妖兽,但起码可以限制它们的动作。
“照我说的做就对了。”她不打算多做解释。
石头山很快被从外冲撞,顶部瞬间塌了一半,但同时,朝长陵听见了驱魔符燃烧的声音,妖兽的嘶嚎随之传来。
看来是命中了一个。
猎户却把这当做妖兽发起进攻的信号,吓得脸色青白直往后退。
“站近点!捕兽夹已经逮住了一个,等会儿它们进来,有一个砍一个。”朝长陵一把抓住他。
“什么逮住一个,你那东西根本不可能有用,别想扯谎骗我去送死!”他想甩开她却发现这姑娘力气之大,居然能抓得他动弹不得:“放开,我不在洞里待了,我要下山,我要下山!”
猎户之前没见到妖兽时还有几分不以为然,等到如今真的和活的隔着一堵墙面对面,迟来的恐惧终于将他席卷,他猛地一下挣开朝长陵就要出去。
石头山虽然塌了,妖兽却还堵在门口,他出去和它们打了个照面,如梦初醒般急忙往回退,但也为时已晚,混沌姿态的妖兽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他的手臂,猎户发出凄惨的悲鸣。
朝长陵这时也看清楚了,外面竟然只有四只。
除却捕兽夹干掉的那一只,也就剩下三只,猎户如果听她劝告,原本可以顺利渡险的。
她拔剑斩向妖兽,贴在剑刃上的驱魔符瞬间烧掉了它的脖子,猎户跌坐在地,抱着血流不止的手臂哀嚎不止。
剩下两只像被她的符纸吓住,往后想要撤退。
不能放它们走,这四只都是刚刚结丹的妖兽,恰好说明盘踞此处的头头并没有来,要是放走一个回去通风报信,今晚就麻烦了。
“你不是还有右手吗,起来!”她不抱希望地冲猎户喊,提剑刺向两只妖兽,可没有驱魔符的剑就像软掉的橡胶糖,浅浅刺破妖兽的皮肉,轻易就让它们逃之夭夭。
猎户捂着胳膊在地上呜咽,元秋撕了一片衣袍摁在患处替他止血。
这点出血量死不了,朝长陵没给他眼神,她得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重新画几张驱魔符是最好的办法,可她之前已经说过这是道士所赠。
那用灵力?用真气?
想都不用想,她不可能为了救几个凡人坏了自己的计划。
“长藤姑娘,”元秋起身冲她道:“我得出去采些药草回来。他的伤口很深,只止血的话不够。”
他的语气中似乎并无犹豫,朝长陵不禁问道:“你打算救他吗?”
元秋点头,嗓音清晰道:“即便如此,我也想救他。”
趁着给猎户治伤的间隙,朝长陵在草丛里找到了第二个捕兽夹,怪不得刚才只中了一个,原来这个根本就没有被布置好。
没记错的话,最后一个走进洞窟的人就是猎户,看来是他故意挪动了捕兽夹的位置。
朝长陵返回山洞冲元秋道:“你和他待在这里,我去找找那两只跑掉的妖兽。”
这是借口,其实她是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画符。
元秋正将磨碎的药草一点点涂抹在猎户的患处,头也不回道:“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朝长陵点头离去。
猎户的伤口在她走后不久也被包扎好了。
他虽然痛得意识飘忽,可也清楚地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她……”
“别担心,长藤姑娘去追那些妖兽了。”元秋凑近他安慰道:“没事的。伤口已经止住血,等回了村子我再帮你上一次药,不出三日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青年的睫毛很长,低头看他的伤口时还会轻轻颤动。
猎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确实没想到……你还会救我。”
元秋背脊一僵,好半天,才翳动了几下唇瓣:“我十六岁时就认识你了。爷爷不许我吃饭,我饿得差点昏倒,是你把我背回家,还给了我饭吃。”
“你、你一直记得这件事吗?”
元秋点头,声音压得很低,又带着点瑟缩。
“所以……即使你对我那么过分,做了许多我讨厌的事,可刚才看见你受伤,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害怕,很不想让你死……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他蜷缩身体,踌躇地望着他的眼睛,意思再显然不过。
猎户不禁怔愣,有什么膨大的情绪似乎在心中生根发芽,他没来得及说话,洞外忽然传来两声嚎叫。
是妖兽,而且就在近处。
他一下子慌了,现在的洞窟没有遮挡,妖兽要是冲进来,他们根本无路可退。
“走,走,我们先出去,先下山!”
元秋点头,搀起他往洞外走。
“可是长藤姑娘还……”
“别管她了,死了那也是她自己作的!”
他倚靠在元秋的肩膀上,费力往山道上赶,可妖兽就是寻着血腥味找来的,他们再怎么逃也不可能逃得掉。
“娘的,草他娘的!”
二人就这样左拐右拐,最后被逼到了山崖边。
猎户望着身后的高空气急败坏,可除了跺脚狂骂也不知该怎么办。
两只妖兽一步一步朝他们逼近,这根本不是凡人能与之对抗的存在。
“……”元秋抓紧他胳膊的手在发颤,猎户也知道,他们这下是真的死到临头了。
没想到啊,最后居然会和元秋死在一起。
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没了畏惧,揽紧元秋的肩膀,磕磕巴巴道:“我当初……当初的确对你做了许多不应当的事。本以为你会恨我,没想到你竟然是那样想的……”
良心似乎在此刻终于被死亡的恐惧唤醒了一样,他哀声叹息:“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啊,早点告诉我,你也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我俩今天也不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是因为一柄雪亮的刀锋没入了他的胸口。
他颤抖着嘴唇,缓缓往旁边看去——
元秋那双本该害怕到颤抖的眼睛正微微弯起,像个月牙似的,弯出了残酷嘲弄的弧度。
猎户瞪大双眼,几乎呕血:“你、你——”
“我?我什么?”
元秋哈哈笑了,他抓住刀柄转动手腕,刀锋便在他胸口里噗呲噗呲地割裂着他的血肉。
鲜血飞溅在脸上,他毫不在意,手里的动作肆意无阻,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畅快淋漓的笑声几乎要覆盖整座山林一般。
“把我背回家还给了我饭吃?你可真会说啊,那之后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会已经忘了吧?”
“看见你受伤不想让你死?这么烂俗的借口你也信?哈哈哈哈哈,你也不想想怎么可能呢?我恨不得你刚才就直接被那样开肠破肚,死无全尸!”
“可是……可是那样也太便宜你了吧?仅仅只是痛苦地死去,也太轻松了吧?”
“我的痛,你连那么一丁点都还没有体验过!所以你必须绝望地死,饱含怨恨地死,死了以后永世不得超生,而且,必须亲眼看着我让你死!”
元秋哈哈大笑着,哪里还有踌躇,哪里还有怯懦,哪里还有一丁点的柔软?
猎户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发癫发狂的可怖怪物!
“你…你居然……是……是这样!你瞒了我……整整……五年……!”
“睡了五年都没能看出我的本性,所以你才该死啊?”
元秋扭曲着唇角绽出一个美丽的笑容,匕首干脆利落往外一拔,猎户的身躯犹如断线的傀儡,坠下悬崖,很快便看不见了。
朝长陵赶来时,只看见元秋跪坐在地,愣愣望着山崖底下,他衣服上的血彰显着她不在的期间,这里出了什么事。
“猎户人呢?你们走出山洞了?”朝长陵靠近他问道。
她走之前将捕兽夹留在了山洞外边,还特意告诉了元秋,让他们以捕兽夹为界限,不要踏出山洞一步。
看来,他们其中有人没有听话。
青年单薄削痩的背影顿了顿,扭头看她。
她这时才发现,元秋漆黑的瞳孔蒙着一层水雾,眼尾泛着触目惊人的红,声音也干涩沙哑。
“都怪我……是我害死了他。”
“……出什么事了?”
“他执意要下山,我只能去追他,可是途中遇上了妖兽。我们被逼到悬崖,他似乎失去理智,要把我推出去为自己抵命,结果争执间,我失手把他……”
“把他推下去了?”
元秋垂着脑袋点头:“那之后妖兽都下山去追他了,也不知道……他还活没活着。”
声音说到最后有一丝停顿,像是哽咽像是悔恨。
这山崖的高度,要是运气好有树枝和山石做缓冲,也不一定就会死。可要是笔直摔下去,又被妖兽找到……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朝长陵知道自己这回是着了妖兽的道了,她不走开,局面也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不是你的错。”她静静对元秋道:“别哭了。”
并非场面话,那种情况下,能保住自己的命已是凡人的极限。
“…真的?”
元秋脸上衣服上全是血,仰头看她时,眼珠是一种很深很亮的黑色,因为流过泪所以湿漉漉的,像只被人遗弃的狗。
“嗯。”
朝长陵蹲下来,冲他伸出手:“我说的话一般错不了。起来吧。该回去了。”
沾满泥土和黑血的手指搭上她白皙干净的掌心,印在元秋眼底,有一种扭曲而割裂的感觉。他闭上眼,这一幕很快便被他残忍地抛弃在了黑暗中。
他不需要,这种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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