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意赶到府中时,幽竹院已然吹了灯歇下了。
他脚步踌躇片刻,还是敲响了院门。来开门的是喜言。
喜言和欢歌一样,看谢意同样不太顺眼,近来虽是好些了,但要说客气也还是说不上的。
“谢侍卫。”
在喜言看似凉薄又漫不经心的眼神下,谢意应了一声,还未开口,对面的姑奶奶又说话了。
“有什么要紧得要了命的事,非得这么晚找来?”
谢意仍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却难得带了点小心:“小姐歇下了?”
喜言皮笑肉不笑:“我家姑娘没有什么酒席要赴,自然歇下了。”
谢意愣了一愣,很快顺着她的眼神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果然沾上了些酒味。恐怕又是惹了误会,他被误会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平日里与主子几乎寸步不离,他身上沾了酒味,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虽仍是并不太认可这位陆家小姐,但此前她救了祁阳又为祁阳求情,再叫他还像之前那样针对她,他也属实是做不出来。
况且,最重要的是,主子喜欢。主子若是知道自己在小姐这被这般误会,定是难受得很。
于是谢意只得笨嘴地解释:“喜言姑娘误会了,铁骑营在邀仙楼聚一聚,自然喝了些酒,但都是大男人罢了。”
喜言故作不解:“我说什么了吗?谢侍卫解释得倒快。”
谢意噎了一噎,知道自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便只好直入正题:“还请喜言姑娘向里通报一声,主子请小姐去邀仙楼一趟。”
喜言闻言颇有疑惑,思索一番后问道:“侯爷让你传的话?”
“正是。”
楚云都的话自然还是要传的,喜言也不好多问些什么,便只得转身去往陆知酒的屋外通报去了。
“嗑嗑嗑——”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之是喜言轻柔的声音:“姑娘,睡下了吗?”
睁眼睁了半个多时辰都未睡着的陆知酒撑起身子:“还未。怎的了?有事进来说吧。”
喜言将窗边的烛火点亮,随后福了福身子:“姑娘,侯爷身边的谢侍卫来报,侯爷请您去一趟邀仙楼。“
陆知酒皱了眉:“邀仙楼?”
陆席霜偷偷抬眼看向坐在桌边的楚云都,他满脸不耐地一直盯着大门的方向,手指不断敲击着桌面。
陆席霜想起半个时辰前他吩咐下去的话,心里明白得很,他这是在等着陆知酒的到来。
她狠狠地咬着牙。
陆知酒究竟何德何能,竟是要看到她如此窘态。她如今行走不便,在陆府也算是没了半点立足之地,出此下策想来搏上一搏,却——
楚云都究竟看上了陆知酒什么?她又有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空有才名的蠢货?不就是这庶女的身份,让她始终都出不了头,所有的好事都轮不到她的头上!
不多时,几道身影印在门扉之上,向楚云都这间屋子移动,随之停在门口。
谢意稍稍提高音量,向里头通报:“主子,小姐到了。”
并未立马听到回应,陆知酒拢紧了披风,继续掩着口鼻。
倒也没让她等太久,只一呼一吸间里面的人便出声了,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嗯”字。
陆知酒踏入房门之时仍捂着鼻子,原因在于刚才一路走来,耳边响着觥筹交错的声音,鼻子里还闻着刺鼻的酒味,实在让她有些受不住。
楚云都看到她的动作,心下突然便感到一阵心酸。
没人会不厌恶男人醉了酒后的丑态,何况是陆知酒这种官家小姐。
但他还是选择不动声色,等着陆知酒靠近。
屋内光线并不亮,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只点了桌上一盏烛台。楚云都坐在烛光之后,竟显得比平日还要像阎罗王。
他们几日未曾见面了。
还没等到陆知酒询问何事,她便看到了跪在床边发抖的女子身影。
陆知酒愣了一愣,又看向楚云都。楚云都正好整以暇地盯着陆知酒:“认识吗?”
认识吗?所以是她认识的人?
陆知酒便走近了床边,准备蹲下身仔细看看。
可还未屈膝,胳膊便被人从后拉住了。
陆知酒回头看着蹙眉严肃的楚云都,他并不对她说什么,而是转头对那跪在地上不肯抬头的女子说道:“抬起头。”
那女子肩膀一抖,迟迟不愿照做。
很快,陆知酒耳边便传来一声冷笑:“这不是你的好姐姐吗?姐妹相见的戏码,我可是很期待。”
陆知酒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此人是谁。
陆席霜为何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这,她再思索一番便也想明白了。
楚云都的话并不似玩笑,事实上除了面对陆知酒,他几乎从不开玩笑。
陆席霜感受到楚云都语气中的不容置疑,只能颤颤巍巍地抬了头,那张柔弱苍白的脸逐渐暴露于微弱的烛光之中,带着满面的泪痕。
陆知酒在陆席霜眼中,是个没用的草包废物,脑子向来不灵光,一个人的本性短期内能有什么改变?
现下楚云都那里态度不明,她不如在陆知酒这里先下手为强,还能赌上一把。
想通这一环,陆席霜一改刚才的沉默,向着陆知酒重重磕了几个头:“二姐姐仁慈,还望收留妹妹!”
陆知酒被她的阵仗吓得下意识后退两步,楚云都很快揽住她,又很快放下了手。
“二姐姐,”陆席霜开始抽泣,泪水顺着脸颊向下缓缓流着,的确是惹人怜爱,“姐姐不在府中,恐是不知,六弟弟走失,我却蒙冤,受爹爹与大娘子厌弃,遭受严酷的家法,如今已是不良于行……若是姐姐再不肯伸出援手,恐怕……恐怕妹妹只有一死了……”
陆知酒冷冷地看着她。
她知道六弟必有走失一事,前世这事这本就是司渊早已筹谋的一环,为的便是日后“寻回”,好叫陆康华欠他一个人情。
只不过她倒是不知,这件事如今怎会与陆席霜有了关系。
但想一想倒也容易明白。她不再信任司渊和陆席霜,陆席霜对司渊而言自然也没有了利用价值,可陆席霜这人向来心比天高,不知分寸,对司渊来说除去绝对比留着让人放心。
陆知酒笑了笑,垂头看着陆席霜,说道:“四妹妹在说笑吗?我的处境四妹妹是清楚的,如何伸出援手?”
陆席霜膝行几步,语气急迫:“二姐姐,相府我是待不了了,还请二姐姐与侯爷收留我入侯府……”
陆知酒闻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侧目看向一言不发的楚云都。
楚云都感知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看去,挑了挑眉。
这就是不打算帮她挡了,这人还真是……
陆知酒不满地将目光移走,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陆席霜身上:“四妹妹记性似乎不太好呀,是谁之前总同我说,骁定侯府是人间炼狱,侯爷便是那炼狱之中的阎罗王?”
陆席霜肩膀一颤,万万没想到陆知酒这个笨嘴拙舌的竟是直接将她从前的话都抖落了出来。
她速速去瞧楚云都,只见他冷冷地扫过她的脸,不知喜怒。
“不是的,是误会……二姐姐,侯爷,我、我未曾说过这样的话,姐姐记错了吧……”
陆知酒蹲下身,仔细打量了一通陆席霜,将她的紧张与思索皆收入眼中:“四妹妹,你今日情态,侯爷不说我也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尚未出阁,好自为之吧。”
陆席霜听着没有转圜的余地,突然一把抱住陆知酒的腿,高声泣诉:“四姐姐!四姐姐你好狠的心!自个儿平步青云飞上枝头,连帮扶我一把都不愿,你与司渊的那些事我可一清二楚,我可还一直为你保守着秘密啊,侯爷可知道你水性杨花,芳心暗许?侯爷,你糊涂啊,陆知酒与他人早已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根本不值得你如此!”
陆知酒冷眼看着这一切,觉得有些头疼。
这陆席霜本不是什么危险的人物,上辈子也不过是攀上了司渊,又得了她的信任,这才顺风顺水,行事逐步放肆,不知好歹。
陆席霜在她身上耍的那些心机,这辈子是再无有效的可能性的,原本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毕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如今没成想,她是将主意打到了楚云都的身上,陆知酒承认,心中的确不是太舒服。
陆席霜现如今的胡言乱语,出发点倒是很清晰,无非是想在楚云都心中留下些疑云,让她日子不那么好过。
可陆席霜到底还是不清楚楚云都的为人,也不清楚他对她的感情。
楚云都比陆知酒还要头疼。他近日来本就心烦气躁,诓了陆知酒来本就不是为了陆席霜,可现下陆席霜非得往他雷区上踩,他更是不快。
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编排,楚云都额头上青筋爆起,终于忍无可忍,抬脚便将陆席霜踹开。
陆席霜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匍匐在地,捂住胸口几乎说不出话来。
“谢意。”
楚云都唤来谢意,谢意见状心下了然,很快将陆席霜架走。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剩下了目睹楚云都发火而有些惊魂未定的陆知酒。
他那一脚不算轻,虽不至于要了陆席霜的命,但也绝不是休养一两日可以恢复的。
陆知酒心下有些后怕。她差点忘了,他的手段向来狠辣的,只是从没用在她的身上。
见陆知酒刻意隐藏却还是露出端倪的害怕神色,楚云都捏了捏手心。
沉默片刻,他还是走近了她。
“是觉得我下手太狠?”楚云都蹙了眉,原本不想解释什么,但还是抵不过对她态度的揣摩,终于还是说道,“你也看到了,她做了什么,又打算做些什么。”
若是连一个女人对他打了这般的主意,她陆知酒还是不在意的话,他定是不会放过她的。
陆知酒抬眼瞧他,见他怒意亟待爆发的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忍:“侯爷这样处理,是应该的。”
“应该的?”楚云都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似乎是真的在问,“什么是应该的?”
见陆知酒并不回答,楚云都带着笑意的声音继续传来:“我告诉你什么是应该的。我答应过你,这辈子只你一人,绝不他娶,所以我应该信守承诺,即便你忘了,又或许是从不在意。”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又字字锥心,陆知酒突然感到心头钝痛,指甲掐入手心。
“无论有多少女人在我面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不论她们用什么法子,又带了什么目的。”楚云都缓缓逼近陆知酒,将她抵在身后的桌边。
“可你呢?你在乎吗?”楚云都问,“别的女人接近我,你可有半点在乎?况且那人,还是你所谓的妹妹。”
陆知酒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楚云都不会对别的女子做什么,也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咄咄相逼。
可她又能说些什么?
在事情解决之前,她真的不想再冒险了。可楚云都啊楚云都,你为何总是叫人为难,叫人难以下定决心?
她这几日心中实在难受,虽是已想好下一步该如何走,却不得不顾虑楚云都是否仍会入局。
或许,她的确并非天道所选定之人,也不会真有天道所佑,只能算得能算的几步……
陆知酒沉默着垂睫,微微蹙着眉。楚云都看她,心下仍是那种熟悉的悸动,可又偏因她的无情,带了些愤恨,又带了很多的怨:“陆知酒,我问你,前些日子你对我那么好,是我的错觉,还是只是耍我而已?”
这才是他真正要问的东西,是他这些天不断想,不断折磨自己的东西。
陆知酒却仍不看他:“侯爷怎么想都行。”
见陆知酒这副并不打算同他好好说话的样子,楚云都更加生气,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入自己的怀中:“怎么想都行?好啊,那我便叫你知道,我想了什么。”
这话奇怪得很,陆知酒尚未弄明白话里的意思,便突然被楚云都打横抱了起来。
瞬间的腾空之感让她下意识搂紧了楚云都的脖子,一抬头便对上了楚云都那双盛满怒气的眼。
只是她还没开口,便感到又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她便被压在了床榻之上。
楚云都压着陆知酒,眼神恶狠狠的:“陆知酒,你可太知道怎么气我了。”
陆知酒的脸憋得通红,她握着拳抵住往下压的楚云都的胸口,咬牙警告他:“先放手。”
“偏不。”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楚云都却仍觉不够,伸手将陆知酒的手腕压住,又生生将手挤进她的手心,非要与她十指相扣。
陆知酒被压得动弹不得,无论怎样挣扎都如果,便只得反其道而行之,往死里掐楚云都的手,掐得他手背泛红。
可楚云都哪管这些,论力气他怎可能输给陆知酒,便由着她做无用的反抗,而他则还有闲情欣赏眼下之人的情态。
陆知酒抬脚踢他,他就膝盖一抬又将人摁了回去,顺道一挥袖,将床幔尽数撤了下来。
床幔层层落下,床榻上的光线更加昏暗,陆知酒竟是觉得连声音都更加清晰了,比如此起彼伏、越发狂妄的心跳声。
她咬牙出声:“侯爷。”
楚云都头一歪,装聋作哑。
陆知酒觉得心气不顺,虽是知道此人在发些有原因的脾气,却也还是觉得生气,语气便更加不好,连名带姓地叫:“楚云都。”
楚云都一挑眉,语调慵懒,故作闲适:“晚了,叫什么都不管用。”
陆知酒看他一会儿,眼珠子转了转,眼神突然清明了起来。
她突然学着他歪了歪头,无声地又唤他一声。
只不过这次换了个叫法。
原本还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楚云都似乎是辨别出了她的口型,脸上的笑容几乎瞬时便僵住,连带着手上的力度都因怔愣而松了下来。
陆知酒趁机将他推开,胸口的压迫感一减轻,她就侧身打了个滚,靠坐进了床角。
楚云都被推开后便顺势坐了起来,朝着陆知酒的方向,可似乎仍是未从刚才的怔忪中回过神来,只直直地看她。
陆知酒回避他的目光,整理自己有些乱了的衣衫。
“你……刚才叫我什么。”
好一会儿,一道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陆知酒看着眼前还在靠近的黑金衣袍,立马伸出手臂阻止了他的前进:“别再过来了。”
楚云都充耳不闻,抬手握住她纤弱的手腕,不顾她的反对:“叫我什么?”
陆知酒还什么都来不及说,手腕上就传来一阵力道,又再次将她拖向楚云都。
她慌张抬头,咫尺之间便是那双流转着难辨情绪的眼眸。
陆知酒刚要开口,又惊觉腰后传来一股柔软又陌生的触感。她整个人汗毛倒竖,就要破口大骂。
可还未及她找些难听的话骂出口,那人竟是又拿开了她腰后的那只手。
陆知酒惊疑,楚云都似乎也有些无措,只说道:“抱歉,我……”
他似乎是难以启齿,也并没有什么好词可以概括自己的行为。
陆知酒咬了咬唇,再次推开他,想要离开床榻。
可她才挪一寸,动作便突然滞涩住了。
她低头看,楚云都也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两人一时间无言。
片刻后,楚云都岿然不动却又找些话题似的:“坐着你衣服了。”
陆知酒抬头看他,他也抬头看陆知酒:“笙笙,我坐着你衣服了。”
陆知酒有点想生气,却又不知该从何气起。她干脆不动弹了,只把脸转向别的方向,不再看他。
夜色渐浓,尚开启着的窗口透露出些方才还没有的月光,照得屋子里十分柔和。
楚云都脸上的冰霜也已化去,被一些对陆知酒心情的惴惴不安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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