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空自打从牢里出来后,  沉默了许多,他曾写过一封信,但后来信都封好口了,  他又连信封一起烧了。

    他这样做了还不止一次,光王承柔就看到了好几回,她知道那信多半是与丘山周派有关。

    王承柔自然也能感受的到张宪空的这一变化。从他们成亲以来,  他一直都是忙忙碌碌的,难得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可以长时间的相处,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这日子过得也不踏实,  刑部偶有提审,每次提审后,  张宪空回来什么都不说,  王承柔也不问。

    其实王承柔可以猜到,  他的这份心事与提审无关,那日在牢中,他差点失控就是因为李肃提到了他的师门,他师兄师父。所以近来这段时日,张宪空的失态应该与他们有关。

    王承柔以前从来没关心过张宪空的门派,  总觉得那只是张宪空小时候练武的地方罢了。如今看来,丘山周派于他来说,还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的。

    终于,所有审查结束,  皇上下了最终的诏令,张宪空被除去都督一职,  都督府也被查收,  他又重新变得一无所有,  无权无势。

    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王承柔没什么感觉,但她也别扭,她的别扭是因为,张宪空受到了打击,怕他会难受。

    还没等王承柔安慰,张宪空在领了旨,撤了禁锢令后,他第一时间跑了出去,直奔丘山周派。

    清心难得抱怨了一句:“姑爷怎么都没跟您说一声啊。”

    王承柔:“说了的,让人过来传话的。”

    清心:“那也该亲口跟您说一声的,现在这样,皇上的旨意与要出门一趟,都是派了人来告诉您的,什么事这么急啊。”

    清香瞪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就听王承柔道:“可不是急事吗,在家都急了好多天了,还得每天装出不急的样子,如今终于能亲自去一探究竟,自然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清心只道:“行行,奴婢多嘴了,姑娘与姑爷心意相通,我枉做小人。”

    王承柔心里装着事,不与她斗嘴,手里拿着书也没看进去,一会儿就走神了。

    张宪空一路奔到丘山,却被拦在了门外,昔日见到他都会与他嬉闹的师弟们,此时却口口声声地告诉他,这是师父的命令。

    张宪空心里一沉,看来李肃没有骗他,师门与师兄出事了。张宪空只问:“我不会硬闯山门,但师弟可知道大师兄现下如何?”

    他这样一问,师弟们的眼红了,其中一个忍不住道:“师兄真的是你做的吗,你因为想当大官,骗了师兄的药,害了他与不枯门,是不是这样?”

    张宪空的心坠到了谷底,他又问了一遍:“师兄到底怎么了?”

    “你不答就代表都是真的了,那你还问什么大师兄,他自然是被你害死了!”

    “好了!别说了,不许在门前吵闹。”说话的是从远处走来的三师兄。

    张宪空排行第四,看到三师兄,他叫道:“三师兄,大师兄的事是真的吗,还有师父呢,他没事吧?”

    三师兄是师父在山下捡来了,所以他随了周大章的姓,名周立。周师兄道:“师弟先回吧,师父现在不想见你。”

    张宪空什么都没再说,只是直直地跪了下来,他道:“我会跪到师父想见我的时候。”

    周师兄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你何必呢。师父下了决定的事,哪有轻易改变的时候。”然后就带着人走了。

    张宪空从白天跪到了晚上,师父没有见他的意思,门派里的其他弟子也不见一人。张宪空从来没有在丘山受过这种冷遇,一直以来,师父喜爱他,师弟们敬重他,可以说,丘山周派是他的底气。

    他之所以能在外面大展拳脚,拒绝大舅哥要他做生意的邀约,真正的底气就在丘山周派,就在他是丘山周派的四师兄。

    如今师父以及整个门派对他的态度,让张宪空十分慌乱,他感觉自己的底被人抽了,这比起在朝中的失败,还让人沮丧。

    在朝中争权夺势,他可以不忌讳任何人,但丘山周派却是他心中的一片净土,在这里,不用巴结师父,有的只是敬重与亲近,不用与师兄师弟们勾心斗角,有事只要招呼一声,永远有人站在你身旁。但现在,这一切都要变了吗?

    张宪空晚上没有回来,也没有派人回来报信,王承柔从有点担心到坐立不安,她不解那些江湖门派的事,也不了解张宪空的那个师门是个怎样的地方,她害怕对方会伤害他。

    王承柔决定不再等,她派人去到丘山寻人,派出去的人回来告诉她,大爷在师门前跪地不起,不肯与他们回来,只让他们自行下山。他们当然不可能都走,留了人在上面,剩下的回来报信。

    王承柔先是松了口气,人是没事的。但又知张宪空的个性,不知他这是要跪到什么时候去。就算他有武功在身,这么没黑没白的跪下去,身子也是吃不消的。

    王承柔只得让山上跟随的人多留意,但没半天,山上的其他人也回来了,张宪空发脾气,说这是他与他师门的事,此刻他只是丘山周派的四徒弟,不是什么谁家的大爷,把他们都轰下山来。

    王承柔不知第几次压下亲自上山的念头,她想上山去劝,劝不动就陪着他,但她知道不行。

    如张宪空所说,这是他与他师门的事,他现在被师门抛弃,狼狈的样子,一定不想让她看见。同样的,他也不想他师门的人,见到他的妻子在这种时候心疼他。

    张宪空不吃不喝跪到第三天的时候,他终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待他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师父的屋中。

    他马上坐了起来,一眼就见到师父在打座。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直到师父起身,一直观察等待的张宪空马上跪好道:“师父。”

    周大章看他一眼,问:“你还来干什么?”

    张宪空:“师父,是我害了大师兄,请您责罚我。”

    周大章:“没有用,你师兄与不枯门都不复存在,杀了你又有何用。再说张大人现在是朝廷命官,我怎么敢对你动手。”

    “师父!您,您不要这样说,我受不了。我也不是什么官员,我是获罪的庶人。”

    “那朝廷对你还算不错,至少你的命是保住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靠山靠水不如靠朝廷,你看不枯门,同样的百年基业说没就没,我丘山感到了唇亡齿寒。正好李大人来说,皇上并不是要对我们斩尽杀绝,只是希望我们为大铮效力,为朝廷所用。”

    张宪空差一点就跪不稳了,这还是他的师父吗,江湖门派一直以来都是与朝廷划清界线,泾渭分明的,他们从来不管江山是由谁来做,不参与政事,不与权臣来往,也不会为朝廷所用,这不是各家门派百年来的共识吗?

    可刚才师父为什么这样说?张宪空心下一转,他道:“是李肃,他逼迫您了。”

    周大章:“李大人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还不是因为我的好徒弟你啊。你参与到皇权的争夺中,还把不枯门的毒药都用上了,被朝廷抓到了这么大的把柄,我们还如何独善其身。”

    他又说:“张大人现在不是大人了,这可怎么是好,我还想着,此一时彼一时,与你不计前嫌,若你能在朝中说的上话,也能庇护我们一二,就算是念了以往的师徒情份。”

    说着周大章把一枚银色的银镶木牌扔了过来,木牌落在了张宪空面前,他拿起一看,大惊,正要说话就听师父厉声道:“拿了你在师门的牌子,立马给我滚下山去,从此你张宪空与我丘山周派再无瓜葛,不管你是庶人也好,还是重回朝廷也罢,统统都与我们无关。”

    张宪空低着头,内心大为震惊之余,默默地把木牌小心仔细地收了起来。然后他站了起来,脸上不现刚才徒弟对师父哀求的表情,而是换上了一副平静淡定,坚毅果敢的样子。

    他对着周大章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道:“我张宪空从今日此刻起,与丘山周派再无关系,以前种种恩断义绝,就此拜过。”

    张宪空扭过头去,忍着再回头看一眼的冲动,大步迈出了师父的房门。

    而周大章,在听到脚步声消失后,缓缓回身望着张宪空离去的方向,眼中波涛汹涌,翻江倒海。

    张宪空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捂着胸口放木牌的位置,能感受到那里跳动地异常激烈。他又有目标了,新的目标。

    张宪空回到家后,先是给王承柔道了歉,让她担心了。王承柔见他神色,没观出什么不好的情绪,但从这天开始,张宪空又开始忙了。

    宋卫还是在张宪空被抓后,第一次见他,他问:“这次还算有惊无险,虽是丢了都督的位置,但你不要着急,只要监厂在,以后谁又说得准你会不会卷土重来。”

    张宪空:“我打算去找万左石,在他那里看能不能混个位置。”

    宋卫楞了下,然后道:“可以,你若是能混进亲卫队,到是个不错的方向。”

    张宪空:“只怕他也想得到这一点,还不定给我一个什么职位呢,可能连职位都不会有,就是个挂职的小兵卒。”

    宋卫:“那也行,能进去就是好的,饭要一口口地吃。”

    宋卫想起王承柔让他给皇上送呈帖的事,他道:“你这次出来,你娘子是出了大力的,她与皇上的过往,可能比你想象的要深。”

    自然是不浅,能说动皇上保住他的命,还是要归功于上一世他们的过往。

    张宪空离开宋卫那里,去拜见万左石,对方倒是很痛快地见了他,但听到他的来意后,万左石立马变脸:“我这哪有能供得起你的位置,大都督虽然没得做了,但你也是当过都督的人,我这里恐怕使唤不起来。”

    张宪空想过万左石会拒绝,但没想到他拒绝的这样干脆。他刚说了没两句,万左石打断他道:“张宪空,你是不是觉得我傻,你是宋正监的人啊,我是说过不与你们为敌,但怎么可能把监厂的人往我这里带,只做个小兵也不成啊,你的本事谁人不知,我可不想天天睡不着,还得防着我阵营里的人。”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张宪空也知此路行不通了,离开的时候,就听身后万左石笑着调侃道:“你不如直接找你义父,进监厂还是很容易的。哦,我忘了,还真不容易,你比他们多了个东西。”

    张宪空听着左万石的笑声,他没有回头,握了拳又松开,走了出去。

    他刚一离开,万左石就收了笑,脸上的表情再严肃不过,他身旁的副将问他:“您不答应他也就是了,何必把话说的这么明,还嘲笑他。”

    万左石看了副将一眼:“你知道什么,现在这时候,无需再跟监厂周旋,天,就快要变了。”

    张宪空坐在马车里,他又隔着衣服去摸那块木牌,没想到左万石这样不好搞,亲卫队的路子是走不通了。再跟皇上去纠缠,那需要很长时间,还不一定能成功。

    就这样思考了一路,一直到家里,张宪空都还在想着此事,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屋中的一盆绿植上。

    这绿植是他特意放在这里的,此物名为化心草,有清新空气,补阳去阴,化一些轻微毒害的功效。此刻,化心草长得还是那样的茂密,但它根部的颜色却变了,一般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对此草十分了解的张宪空却是一眼就发现了。

    这说明此草已吸入阴毒,这还了得。张宪空马上找来王承柔,把这一发现与她说了,让她回忆最近吃穿用度上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王承柔哪知这盆绿植还藏有这功能,她只得把李肃派胡二娘来给他们吃食上动手脚的事说了,而这盆绿植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时胡二娘会特意以传膳为明,行监视之实,所以为了骗过她,会把她送的汤水临时倒在这里,清香清心已经这样做过好几回了,还一直怕这绿植被毒死,不想它有吸这些毒害的本领。

    张宪空闻言,怒到恨不能现在就宰了胡二娘,但他知道不行,他慢慢地冷静下来,拉过王承柔的手问她:“你身子怎么样,有没有请大夫来瞧。”

    王承柔摇头:“不敢请大夫,那胡二娘可不是等闲之辈,没有理由请大夫,她肯定要怀疑的,她若是起了疑心,那李肃不知又要出什么阴招。”

    张宪空向王承柔的肚子望了一眼,最后把手放在了上面,想要用自己的手去温暖它。

    王承柔安慰他:“没事,我身体一向很好,再加上发现的还算及时,应该不会造成大的问题,若真是虎狼之药,胡二娘也不会特意了解我身体的情况。”

    这一夜,张宪空彻夜难眠,而王承柔却睡得很好,他特意累坏了她,然后自己从榻上爬起来,走到屋中另一侧,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挫败感包围着他,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李肃走的每一步都是有目的的,都是对他的围剿。

    先是让他丢了官职,然后是被师门抛弃,而他做这一切的最终目的,都是因为觊觎他的妻子。

    张宪空不敢想,如果胡二娘的事再晚些被发现,那承承的身体是不是会被毁掉。

    张宪空把自己代入李肃,明白李肃最终想要的是健康无损的承承,但药这个东西,量的掌握与饮用时间的掌握,哪有那么好量化的,一个不慎,就可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在这一点上,他是代入不了李肃的,张宪空自认永远不会这样伤害王承柔。

    张宪空只要一想到,有个小生命有可能早就该来到这个世上,来到他与王承柔的身边,却被每日入口的东西而消于无形,他就恨不得把胡二娘碎尸万段。

    但他却不能这么做,甚至觉得承承做得非常对,他们不能打草惊蛇。可不打草惊蛇,偷偷把饭菜换掉就是万全之策了吗?不,恰恰相反,这才是张宪空感到最恐惧的地方。

    如果有一日,承承一旦怀有身孕,那么被戏弄的李肃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会从无形中的杀掉他们的孩子,变成真的杀掉一个孩子。而那时,承承的身体与精神必会受到无法估量的伤害。

    想到这里,张宪空开始后悔今夜的行为,他怕了,怕王承柔在他没有能力保护她的时候怀上孩子,那样的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张宪空最重视家人,承承与未来的孩子无疑是他最亲的家人,如果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张宪空都会受不了。

    面对李肃的围剿,面对无法突破的局面,还要担起对家人与师门的责任,张宪空感到前所未有的紧迫与压力。这就是为什么他要一个人在这里静思,他怕他失态的样子被王承柔看到。

    煎熬了一夜,张宪空做了决定,万左石有一句话说对了,他可以进监厂,没他想像的难,他根本就不用走到那一步。

    难的是他要如何面对自己在别人眼中失去尊严的样子,还有承承,他要如何面对她。在她满心以为,破了李肃的阴谋可以安心静待新生命时,他的决定无疑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张宪空慢慢地走到床榻前,他看着王承柔熟睡的样子,无论是什么样的王承柔都是他爱的模样,这叫他如何舍得。

    但世上之事难以双全,他舍不下,就护不住她,还有可能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如今的舍是为了今后的得,他必须舍得。

    下定了决心后,张宪空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王承柔,而此时天已经亮了。

    张宪空虽然一夜未眠,但他精神是亢奋的,这一天,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放了下来,好好地陪了王承柔一日。

    王承柔非常的快乐,这份快乐她知道不是锦衣玉食,高房大院带给她的,而是无论你在做什么,一抬头或一侧目,就能看到心爱之人也在看你,然后相视一笑。

    到了夜里,王承柔难得的想要主动一回,但她满心的期待却落了空,张宪空拒绝了她。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在与她闹着玩,但后来发现他竟是认真的。

    虽有些失望,但王承柔还是给他找了合理的理由,他也不是铁打的,也会有累的时候。虽然以前连续几日也没见他累过,但什么事都会有第一次。

    天知道张宪空拒绝的有多艰难,偏巧她还难得地发起了主动。这一夜他又没有睡好,转天一早,张宪空决定快刀斩乱麻。

    王承柔一睁眼,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扑,却扑了个空。

    她以为张宪空去练晨功了,可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也没见人,最后是找遍个整个容静居也没见到人,他连去了哪里都没有与下人说。

    张宪空从来没有这样过,在清心清香都不当事,都劝她道,一会儿姑爷就回来了,大白天的能出什么事的劝说下,王承柔却心慌了。

    这天晚上,张宪空没有回来,如果他出门前支会了她,那王承柔此时肯定会着急,会担心他。但张宪空这次出府,没有告诉任何人,比起担心他的安全,王承柔担心的是,可能要发生一些她意料不到的事。

    现在想想,昨天一天,张宪空对她的陪伴有些太过刻意,而晚上他的拒绝在平常也是没有的,她早该发现他的异样,但早发现又有什么用呢,他是个做了决定就要朝着目标一直努力的人,谁又能改变他的决定。

    此时,张宪空正在他义父那里,宋卫自宫中回来,已经听他说了一晚上了,他还是觉得这个决定有些大胆。

    宋卫道:“那药倒是可以帮你瞒天过海,但也不能多吃,你这么年轻,连个孩子还没有,万一,”

    听到义父提孩子,张宪空道:“我心里有数,不会出问题的。”

    宋卫又道:“这事,你要不要告诉你娘子?”

    张宪空:“不能让她知道,这样她的反应才最真实,李肃是不会放过这一幕的,他会盯大眼睛好好欣赏一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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