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拿药装药的过程中,没有人找上王承柔。

    秦居士的小厮最后与王路核对了一遍后说:“好了,都齐了。先生交待的就这些。”

    王路也转头对王承柔道:“小姐,都对好了,也装好了。”

    王承柔点头,按理说他们该抬箱走人了。但……

    王承柔又向四周看了一眼,没有李府下人来找她。她的心又沉了沉,此时王承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肃这是要她主动去找他。看来他对于她没来赴宴,亦或说对她在他生辰之日的种种表现,已不满到极点。

    王承柔对跟随她来的下人道:“你们抬了箱子在门房那里等我,清新清心二人留下。”

    王承柔读李肃的口信时,是背着清心与清香的,所以二人并不知她为什么要留下,但主子发话,她们自然要听。

    “是。”下人们领命而去。

    秦居士的小厮道:“小姐,请到里面坐着等吧。”

    王承柔:“不用了。”说着她扭头出了秦居士的院子。

    清香问:“姑娘,我们不等秦居士了吗?”

    王承柔:“不等,我要去办别的事。”

    清心:“您还要办什么事?”

    王承柔:“别问了,让你们跟着就跟着。”

    这是在别人府上,清香清心不能丢了规矩,丢了侯府的脸,既然主子发话了,二人闭上嘴巴,用心跟随。

    冷杉堂,那是李肃住的地方,上一世他们的婚房被安排在了直松堂。去冷杉堂的路上会路过那里,王承柔心里有一道坎,她迈不过,于是选择了绕路。避开直松堂多走了一段路后,她来到了冷杉堂门前。

    清心与清香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一个相同的疑问,怎么小姐好像对这里很熟似的。

    固国公府的每一个堂院都有护卫把守,冷杉堂自然也不例外。王承柔道:“请禀过小公爷,侯府王承柔求见。”

    说完,在等候的间隙,她对清心清香道:“你们在外面等着。如果,一柱香的功夫我不出来,你们就……”她停下摇了摇头,“不用了,就等着吧。”

    是她想多了,还不至于,现在李肃还不是皇帝,她保帝侯府还是于皇室祖上有恩之功勋,正值篡位大战开端之际,李肃不会让私事私德舞到皇上面前,授柄于人。

    护卫没一会儿出来放了她进去,这个待遇到跟上一世差不多,虽然嫁给了李肃,虽然可以管家,虽然是府上主母,但她若想进冷杉堂,那也是要通报得到首肯,才能进的。

    王承柔要知篡权夺位的密谋都是从这里策划发出的,上一世她才不要来这里找他。

    比起整个固国公府,冷杉堂却是她最不熟的地方,曲径通幽的布局,更加大了她快速找准路的难度。

    就在这个过程中,王承柔忽然警觉驻足。是啊,她一个前世来过一两趟冷杉堂的人,都会找路困难,今世从没有来过的自己,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找准路呢。

    于是王承柔开始有意瞎走,有几次她已经认出了正确的路径,却特意没有选择,打算再乱走一会儿,再行正确之道。

    在这个过程中,王承柔又明白了一件事,就连这个也是李肃成心折腾她记的。王承柔忽觉她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自觉地把背脊挺得更直。

    事情与她计划的有一点出入,还没等到她特意走去对的路时,管青山找到了她。

    管大人对她道:“王姑娘,这边请,公子在等呢。”

    这是等不及了吗,明明是他要给她个下马威,却又来怪她来得慢。

    “管侍卫带路吧。”王承柔道。

    终是走到了那扇门前,管青山道:“王姑娘请吧。”

    门被推开,王承柔迈了进去。

    王承柔对冷杉堂院内不熟,但对这间屋子却记忆深刻。人就是这样,不易得到的就会珍视,上一世她好不容易进得这个地方来,这个只属于李肃的私人属地,所以,恨不得把这里所有的摆设细节一一刻在脑子里,像是再不能来第二趟一样。

    王承柔咬唇,躲得过直松堂,却终是躲不过那段羞辱的过往。固国公府里的点点滴滴一草一木,都是刻在王承柔心上的伤痕,一道儿又一道儿,并不会因为上一世的身灭而消失。

    王承柔尽力忽略这些,她朝里间望去,李肃并没有坐在那张宽大的桌案后面。

    “在看什么,进来吧。”

    李肃的声音忽然响起,王承柔头皮一麻,冷汗不见脑门却凉了。

    她抬步进入,原来他坐在了窗前的榻座上,原说应该在国公爷那里的秦居士竟然是在李肃这里。秦居士在给李肃号脉,听到动静,他都没有朝王承柔这里看上一眼。

    李肃这是病了吗?这可是奇了,在王承柔上一世的记忆中,李肃就没病过。曾经王承柔还幻想过熬死他,后来也觉是痴人说梦。

    秦居士正要说什么,李肃先开口道:“秦居士先回吧,有什么事写在诊单上,我会派人去取。”

    秦居士收起东西,向王承柔欠了下身,得到王承柔同样的礼节后,他出了屋,全程都没有说一个字。

    李肃之所以找秦居士来,是因为自打上次在内宫门墙那里差点晕过去,且闭目后见到异景后,那异景又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梦中情景未变,还是带血的手掌,只是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那正是他自己的手,而后面的背景也清晰了起来,正是他发生晕眩的地点,内宫高墙下,而其它的,他就看不清了,一大片模糊的景象。

    所以,他与秦居士提了一嘴,不想这日,秦居士在给父亲看完病后,直接来了他这里,说要号一号他的脉,先号脉再听具体情况。就是这时,他看到王承柔站着不动只向里探头,他才叫了她一声,同时叫秦居士先回去了。

    王承柔见李肃所坐榻上的小桌上放着一物,正是她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王承柔欠了欠身:“小公爷安。”

    “嗯。”只一个字,并没让座。

    李肃这个态度,王承柔倒一点都不奇怪,上一世,他不满意她时,也会借她跪下行礼时不叫起。

    王承柔站着,他坐着,听他道:“王姑娘送的生辰礼,我不喜欢。”

    如此直白地指了出来,他不喜欢。这是看了她屋内箱子,准备倒后账了吧。

    王承柔:“本意是给小公爷生辰添喜的,是专为尊贵之人而特意挑选的珍贵吉礼。侯府不敢存不恭之心,望小公爷宽解,给侯府个弥补记机会,再重新挑了贺礼送来。”

    李肃用五指抓起那“金鹰”,“当啷”一声,又被他松开,掉落在桌上,东西很沉,发生了很大的声音。

    他不说话,王承柔微低着头,垂着眼眸,同样静默不语。从李肃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密长的睫毛。

    真行啊,站得稳,背挺直,眼不颤,是真不颤,连轻柔的睫毛都像假的似的,根根静立。

    李肃一直觉得,自己若有意为之,其气场连管青山这样上过战场的武将都要颤上一颤。

    王承柔,蔫大胆。李肃在心里给她下了这样一个定论。

    是啊,她若不是胆子大,又怎么会引外男入宅。想到此事,在见到她娇柔玉立乖巧听话地,站在自己面前时的那一刻心愉,一下子没了。

    而王承柔正在承受着被势所压的熟悉感。上一世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里,她已对李肃没有了一丝期待与情意,自然在对待他的态度上也会体现出一二。

    他是皇帝,王承柔又能怎么样呢,既没有不恭敬也没有下过他的脸,只不过是不再主动,不再因为他而与任何人发生纠葛。

    就这样也不行,他不许她躲,不许她过心里没有他的平和生活,逼到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逃出宫去。后来失败,虽没有降罪于她,但逼迫的她更甚。终是一丝希望都不给,令她懦弱地选择了那条不归路。

    懦弱,她现在也是啊,他怎么就那么强大呢?好像只要这世上但凡还有一个她在乎的人,她就不得不受制于他。

    不!这不是强大,这只是无底限之人行无底限之事。他们强取,他们豪夺,他们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这就是他们屡屡得手的原因。

    “行吧,重新送一份吉礼过来,还是你来送,还是三日后。”

    李肃开口打断了王承柔的神游,王承柔也没想到,她可以在李肃面前走神,可能是怕着怕着,也就怕习惯了,习惯了也就不怕了。

    至于李肃提出来的要求,王承柔心里早有预期,可这个贺礼不能再是从那个箱子里拿了,送什么才能令他满意,揭过这节呢?

    她只道:“小公爷可有什么喜好之物,笔墨、雅画、古琴,还是古棋?”

    这里面只有古棋是李肃真心喜欢的,王承柔特意与其它之物混在一起,放在最后问了出来。

    李肃笑了一下:“王姑娘也算是用心了,都是些男子易好之物,不过,”他摇了摇头。

    就是都不行,都不满意,都不是他想要的意思。

    王承柔其实知道他想要什么,在看到那条腰带时,她知道李肃什么都明白的。

    她来此是有所求的,于是王承柔道:“我不才,家里从小管教要求的不严,琴棋书画什么都会一些,但都不精。若是小公爷不嫌弃,我给小公爷作副画吧,也算是我亲手所作,也是真心贺你生辰的心意。”

    李肃:“亲手所作?可以。但我不要画,你绣个东西送过来吧。”

    还是没有糊弄过去,王承柔只想给张宪空绣东西的那点小矫情小坚持,李肃也要打破。

    “我,绣艺不精,”

    “你谦虚了,我昨日见过你的手艺。”

    王承柔:“好。但三日时间太短,我怕准备,”

    李肃:“一份心意罢了,小件&a;记30340;东西也可。”

    那就只有手帕、衣穗、荷包之类的了,王承柔心里想着。而李肃虽然得了她的话,心里却也十分憋屈。

    她那是什么表情,就差咬着牙说出那个“好”字了,不情不愿,浑身抗拒。李肃有一种冲动,不想再跟她打哑谜,想问问她,为什么在撩拨了他,明目张胆追求了他一阵后,忽然不这样做了。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的骄傲与尊严不允许。对于李肃来说,逼着她来见他,已是自己在主动了,他凭着本心做到这一步已是极限。

    李肃想过算了的,也劝过自己,她那样追人,给他造成了很多的困扰,他明明不喜欢啊。现在她从他身边撤了,不用再担心她会忽然出现在任何他在的地方,不是很好吗?

    可结果就是,不好,一点都不好。他每次出府,都会习惯性地朝周围看上一眼,但是见不到她了;他常去的酒楼、书屋、棋艺馆,皆再寻不到她的身影。

    直至她把目光放到了别的男子的身上,明朗地对着别的男子笑。有关张宪空的探报上,里面只要有记载到她的地方,李肃都觉熟悉,她对张宪空的种种所为,以前皆对他做过。

    原来,她不只是放弃了追逐他,还换了目标。

    昨夜,在她屋中所见的一切,令他怒火中烧,他怎么能允许,被戏耍至此。从他出生至今,他还从来没有被人摒弃过。所以,凡是让他不痛快的人与事,他都要处理掉。

    本来对王承柔的上心与在意令李肃为难过,她不是合适的成婚人选,况他已有合适的目标。但在与喻家的接触中,对方提出一个新的设想。

    李肃是同意的,因为他想到,与其把李府与喻府的结盟放在明面上,令皇上察觉、厌恶,不如顺了喻府的意思,暗渡陈仓。

    而他,若想接过父亲的官职,进入内阁成为首铺,若皇甫宇光是第一道要过的关,那么第二道就是他的婚事。

    皇上是不会允许,在他成婚对象不明朗的情况下,让他接替首辅之位的。皇上可以容忍他娶喻家的女儿,只要他做出明确的选择,让皇上知道该如何防他就好,这是皇上的底线。

    所以,两头都想占两全齐美的办法就是,他随便找个人成婚,既撇清了喻家,又可以让皇上放心,既而没有理由不让他入阁,不让他接班。

    本来李肃对这个棋子一样作用的妻子人选,并不上心,找个门户不高的,日后喻哲儿进门后,取代她成为正妻,对方自是不敢言语,他登基之后,放到后宫里善待即可,许她尊贵位份,一生荣华富贵,也算是弥补了对她先前的利用了。

    这就是李肃所设想的计划,在与父亲商议后,父亲同意了,也觉得这是个万无一失能最快解决其中一道困局的好办法。

    只是父亲在听到他说,以后会弥补先前娶进门的女子后,不同意地道:“谈何弥补,本就小户出身,没有这一遭何来的皇室尊荣,若她再生有一儿半女,皇子母亲的身份是她一辈子都梦不来的。除非对方也是勋贵之家的女儿,贬妻记为妾,那还算有点可惜。”

    李肃看着面前的王承柔,忽然想起这段与父亲的对话来,若是引王承柔入局,是不是可以算父亲口中的可惜呢。

    可惜了吗?怎么会,他李肃是什么人,人中龙凤,云京榜样,不说以后是否成就大业,他怎么也比住在象儿胡同的落魄张家,一个小小的副指挥强。

    王承柔怎么说也是侯府千金,她自甘下贱去往那样的人家身边凑,他肯拉她一把,何来可惜。

    所以,她凭什么一副心有不甘,不情不愿的样子。她像是终于想到了要送什么,问道:“那,我给小公爷绣方帕子吧。”

    王承柔记得李肃的帕子,都是素色,他不喜欢帕子上绣东西,应该不会爱用绣了图案的。再加上想到,衣穗儿,荷包是需要挂在身上的,所以,她选手帕。

    李肃一直没有深想的问题,在这一刻想通了,定下了。所以,他人柔和了一些,点头道:“可以。”

    王承柔松了一口气,可算是解决了吉礼的问题,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李肃已经决定要走上一世的老路了,收她这颗棋子入瓮,随他摆弄折辱。

    她只知道这个贺礼的问题说完,该说最重要的事了。

    王承柔拿出昨日他给她的那张纸,慢慢走近李肃一些,把纸放在了榻上的小桌上,然后退后道:“药材已在秦居士那里拿了,现在还差这一味,阴阳刺的解药。”

    李肃真是见不得王承柔这样,虽说是他以这个理由引她上门,但亲眼看到她为别的男人奔走其间,听到她为别的男人低声下气,胸中火烧火燎地,大有要摧毁点什么的欲望。

    他把纸张拿起来,团在手中。王承柔挑眸盯着他的举动看,见那张本好好的纸张,被他团搓的不像样子,心里也随着起皱。

    李肃道:“解药我给你。”刚说到这儿,就见一直微低着头的王承柔,把头抬了起来,眼睛也肯直视他了,那里盛满的是光,期待的光。

    李肃喜欢这道光,但他不喜欢这道光是为别人发出的,不着急,早晚有一天,他要让她散发出的所有光都只属于他一人。收进公府大院,收进皇宫高墙,有关她的一切,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到,可以拥有。

    李肃心里发着狠,面上却越发的呈现一张笑面,他就这样笑着说:“王承柔,你胆子真大,闺阁女子竟敢把外男藏在屋中。大禹是民风奔放,民教开化,但若是传出去,你与一个小小的兵马司副指挥行这样离经叛道之举,你认为最后会害了谁?”

    是张宪空,王承柔知道。在大禹,阶级之分还是很被看重的。

    这种看重,并不是指门弟低的不允许与门弟高的交往结姻,只是这样的情况下,勋贵一族对于低的一方要求更高,甚至苛刻,不许他们做任何一点有损门弟高一方的威望与声誉之事。

    如若犯了,轻被踢出局去,重则会被高阶一方告到衙门,对其施以让对方脸面受损结果的惩罚。

    当然,若真如李肃所说,发生在昨日她闺阁的事传扬了出去,她以及侯府自是不会去告张宪空记,但于张宪空仕途一事上,会有看不惯眼,要维护勋贵一族的人,会一直盯着他,在仕途路上摁死他。

    “小公爷大人大量,只是施以一掌以示惩戒,下次,”

    “没有下次!王承柔,解药你拿去,”说着李肃朝王承柔扔出一个瓷瓶,见她接住了,他继续道,“昨日那个腰带你若还没有送人,就把它给我处理了,若是送了人,就去给我要回来。”

    李肃这样笃定地命令她,让王承柔一时恍惚,这不是在上一世吧,她不是他的谁,她想送谁东西什么时候送,为什么要听他的。

    王承柔握紧手中瓷瓶,在忍与不忍之间徘徊,最终她想起昨日与父亲所说,该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过了明路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王承柔道:“知道了。”

    李肃还算满意她的态度:“三日后,吉礼我要见,腰带的去向我也会查问,你记得真的去做了才好。”

    王承柔一秒也呆不下去,她借李肃这个话头,马上说:“三日后定当准备好新的吉礼,今日取的药材里,有需要赶快煎出来的,我就不扰小公爷清静了,先回了。”

    李肃觉得该说的都说了,该敲打的也敲打了,她若真的聪明就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于是他道:“你去吧。三日后还是这里相见。”

    王承柔轻点了下头,欠了身子:“那我去了。”

    说完她扭身出了屋,待走到院子里时,王承柔加快了脚下步子,与来时的慢悠悠不同,她恨不得一步就迈出冷杉堂,迈出固国公府。

    门外见到清心清香,心里更踏实了一些,招呼着二人快速离开。

    直到王承柔出了固国公府的大门,下了台阶,走出几步后,她忽然停了下来,身后跟着她最近的清香差点一个踉跄,自己绊到自己,抬头就见她们姑娘,站在前面一动不动,回头望着固国公府的巨大牌匾。

    清香从没见过姑娘这样的眼神,里面有她看不懂的东西。

    王承柔看着“固国公府”四个大字,心里在想,哪怕李肃还没有当上皇帝,哪怕她也是勋贵之女,就因为比侯府掌握了实权,高了一头,就可以想让她站就站,不想让她坐,她就得一直站着。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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