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看到龙婆子站在人群里的时候,虞冷月就知道汪小娘子是她招惹来的了。
遇到这样的人精、挑事精,也实在是只能水来土掩了。
虞冷月跟雪书余光交接,互相提醒对方提高警惕。
汪小娘子随时可能发作。
随后两人继续不动声色卖着汤饮。
不出虞冷月的意料。
汪小娘子刚拿到一碗汤,就在马车里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脏汤能给人喝吗”
粗使婆子接过汤,仔细一看,配合地高声向众位食客道“汤里有头发女人的头发一定是女掌柜的”
汪小娘子在马车里添油加醋“这要是虫子,喝下去真是恶心死人了。”
其实她倒是想往茶汤里丢虫子的,只是太恶心自己,最终还是决定只扯下一截长发,咬断了扔进汤里刁难。
客人们听她这么一喊,都没心思喝了。
纷纷低头看自己碗里和竹筒里,有没有脏东西。
即便没有,心里也膈应。
一个桶里出来的汤,他们的没有脏东西,也不能说明汤就是干净的。
汪小娘子听到满意的动静,吩咐道“去,找掌柜的要个说法。”
今日她可不是来动粗的,只是来“照顾”三必茶铺的生意罢了。
凭女掌柜与那日崇福寺遇到的贵人有什么干系,休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挣这份银子
粗使婆子端着汤碗,慢悠悠从人群里头穿梭过去。
好叫一旁的人,都清清楚楚看到汤饮里那根细软的女人头发。
雪书脸都青了,已经想上前辩驳,但是一想到说辞有些力道不足,还没开口就有些想偃旗息鼓。
虞冷月走出去,同婆子说“这碗汤从我手里出去的时候,还是干净的。进了你家的马车,你才喊多了一根头发”
这样的说辞,婆子早想到了。
她两眼一翻,趾高气昂地回“谁看见是干净的了”
是啊,没人看见。
这根头发是谁的,说不清。
但是,只要有可能是女掌柜的,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也足够恶心人。
除了头发,这里面还会落些什么进去
粗使婆子不住地在旁边叨叨。
虞冷月接了那碗汤,眯着眼,细细一看,断定道“这明明是你家姑娘的头发。”
粗使婆子冷笑“开始污蔑我家姑娘了知道我们姑娘什么身份吗犯的着冤枉你这样的小娘子。你倒真瞧得起自己”
虞冷月不疾不徐道“是不是的,请你家姑娘下马车就都清楚了诸位,只要她家姑娘下马车,我就能证明,头发是她家姑娘的。”
这可就奇了,头发是谁的都能分辨出来
围观看戏的人,起了好奇心,纷纷闹起来。
“下来吧”
“就是,赶紧出来吧。”
粗使婆子急匆匆走到马车边,问汪小娘子的意思。
汪小娘子听到外面浪潮一样的催逼声,横眉冷目地下车。
她长得还算端正,一身华裳,脸上描了娥眉,双颊桃红,还抿了口脂,光彩照人。
“我下来了,你倒是说啊,这根头发怎么就是我的了”
她就不信,头发这种东西,还能认主了
虞冷月把汤放到桌上,供大家观察。
她朗声道“你们仔细瞧,汤面浮起了一层有颜色的油脂,还有一点闪闪的粉。我和我的丫头今天没施粉黛,绝对不会在茶汤里掉落这样一根头发。”
客人低头看去,汤饮表面,还真浮着一层油和细腻的粉。
虞冷月继续说“大家看这位姑娘的脸。”
忽然间。
所有客人都盯着汪小娘子的脸看。
“还真是”
她颊上有粉,口脂油腻。
要不是咬断头发的时候,不小心沾了上去,一根头发上想要有油还有粉的,真有点儿难度。
再看女掌柜跟她的丫头白白净净一张的脸,一个明媚倩丽,一个白皙清秀。
反正是没一点脂粉。
到这个份上,事实已经清楚了,单说这根头发,绝对不会是她跟雪书的。
但是汪小娘子委实记仇。
这回不成,难保没有下次。
得永绝后患才行。
虞冷月红着眼,趁机掩面哭了出来,低低的声音,含着委屈。
嗓音原本有些娇,偏又似乎坚强地忍着哭声。
倒把人心都哭软了。
这会儿不趁热打铁,还等什么时候
虞冷月简述“无意”得罪汪小娘子的事情,再同众人诉说自己撑着铺面的不易,顺便陈述她们熬汤的过程“天不亮起来,头发束起,带着头罩、面罩、衣罩,一粒灰都敢落进去”
“没想到做到这份上,还有人冤枉我们。这一次是头发且好说,若有下次”
言外之意,以后出了问题就是汪小娘子陷害。
这小小的一碗汤,在京城里头也不算贵,熬煮的过程竟这样细致。
客人忍不住又看了看汤饮。
干净,飘香。
喝上一口汤。
还很美味。
看看女掌柜。
可怜呐。
再看看汪小娘子。
歹毒啊。
汪小娘子一下子千夫所指。
“年纪轻轻的,怎么骗人呢”
“就是,好黑的心。”
汪小娘子十分难堪,脸都气歪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她一步步退到自己马车边,差点摔倒。
不禁恶狠狠地瞪了虞冷月一眼。
这次真是大意了,栽在她手上。
汪小娘子子几乎是躲上了马车。
伺候的粗使婆子,都被人指责的脸上无光,也灰溜溜跟着上了马车。
车夫忙不迭跑了,生怕被人身份被人认出来。
看着眼前扭转的局势,虞冷月十分满意。
向客人道过感激之后,她便去了后院,似是心情低落,黯然神伤。
周临渊的马车悄然离开。
海岩坐在马车里头,观看完刚才那一出戏,一脸的折服。
在京城立足,没点手段只有被人拆吞入腹的份儿。
那女掌柜,当真是有些能耐在身上。
周临渊闭目不语,俊眉修目,脸色十分沉静。
原来她是会伤心的,会哭的,虽然是装出来的。
同他分开,她却装都不曾装过。
离了他,她依旧过得如鱼得水。
想起那一晚的夜色,水上的乌篷船、红泥小火炉,和她还给他的玉扳指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胸腔漂游。
周临渊睁开眼,某种又覆上一层更渗骨的寒意。
龙婆子看完热闹,又看到周临渊的马车走了。
她便也走了。
心里却明白,女掌柜同那位,是真的断了。
同时,还有一双含着恶意的眼睛,消失在人群里。
楚武也没想到,许久不来这条街。
今天一来,就看到这样的好事。
周临渊留了海岩去明苑等他。
他等顾豫到了。
晚上在一条船上,见了秦二。
跪在地毯上的男人,四肢粗壮,衣服破破烂烂。
他低着头,身上有鞭伤,有血。
周临渊正襟危坐在罗汉床上,淡声吩咐“抬起头。”
秦二自不肯抬头。
刀尖舔血的人,骨头也是硬的。
顾豫拽着秦二的头发,提起他的脑袋。
秦二被迫抬起头,剜着周临渊。
周临渊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红釉的酒杯,他掀起眼皮,徐徐看去。
与秦大长得很像,就是秦大脸上多了一条疤。
周临渊目光重落在酒杯上,像是在对酒杯说话“你说,没有人指使你来刺杀本官。”本该是问句,他却语气平淡。
秦二冷哼一声,说“没人指使我就是想救我大哥,既然被大人抓了,我无话可说”
顾豫狠狠踹了秦二一脚,踩着他的脸,蹲下来在他耳边冷厉地切齿道“要不是三爷留你的命,捅了三爷一刀,你以为你还能活命”
秦二脸颊痛得一声闷哼。
良久,周临渊淡声道“我放你走。”
顾豫一惊,站起来道“三爷他捅伤了您”
秦二都愣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周临渊,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他可是差点杀了周临渊。
周临渊淡漠的目光,扫过秦二脏污的面庞,淡淡道“水路,陆路,挑一条。你走得开十里之外,我就放了你。若走不了”
手里的酒杯,骤然搁在小几上,轻轻一声响。
一锤定音“仔仔细细交代,你跟你大哥一起,帮徐家私运的那一批货。”
船上静悄悄,冷风拂过周临渊冷眸。
秦二仰头看过去,心都是凉的。
周临渊的目的,只在于徐家私运货物的事情。
他就算不刺杀周临渊,周临渊也会来主动抓他,周临渊只是在等他来落网。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他踩了无名的圈套不自知。
甚至连周临渊受伤,都未必是他秦二真的本事,而是周临渊自己愿意。
不怕死的人,并不是不想活。
秦二感觉到自己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他从地毯上爬起来,抬头看着周临渊“好,如果我逃不掉,我就告诉大人。”
顾豫想阻止,到底忍住了。
一种从骨缝里透出来的信任,让他双腿稳稳地站在原地。
秦二一脸狠色道“我选水路”
他在大运河边长大,见过翻涌的水浪,见过水里泡烂的浮尸,见过高高在上的漕运官,见过从举国各地汇入京城的金银财宝。
那是孕育了他的地方。
水路,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在水里抓住他。
周临渊也不行。
周临渊抬下颌示意。
顾豫掏出靴里的一柄锋利匕首,割开了秦二手腕上的绳子。
秦二站起来,最后看了周临渊一眼。
毫不犹豫就跑出去了。
现在是晚上,趁夜色逃跑,是最佳的时机。
一旦下了水,他就自由了。
顾豫皱眉走到周临渊身边,问道“三爷,您真的要放过他”
周临渊取了一套弓箭,和顾豫一起走到甲板上。
“噗通”一声。
秦二入水的声音。
水面就归于平静。
一群游鱼被画舫上的人喂惯了。
听见人的动静游过来,张着嘴,嗷嗷待哺的麻雀似的。
忽然间,周临渊想起了乌篷船的那晚。
也是这样一群鱼,绕着橹游来游去。
没多久,东边水面冒出一串水泡,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游鱼。
周临渊举起的弓,徐徐地搭上一根羽箭,敛眸瞄向东边。
游鱼散去,惊碎了水中的一轮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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