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陶啸深退辞之后,高得宜果然受令前往慈庆宫传召太孙,他在太孙跟前儿倒是极显恭敬,奈何还是挨了太孙两记白眼,外加着实鄙夷尖酸的一声冷笑:“这个老阉奴,莫不是又在皇祖父面前中伤陷谤于孤吧?”

    高得宜:???

    好吧,不妨替陶啸深背这一回黑锅,横竖他已经满身黑锅,等到太孙登基那一日……况怕还等不到那日,万一皇上有个山陵崩,他跟去阴冥黄泉继续服侍就是。

    可是太孙就从没担心过自己也许可能会想办法让他登不了基?

    高得宜深深怀疑自己也许会成为建国以来最被小看轻视的秉笔太监兼东厂督主。

    然而本着对于弘复帝的一颗赤胆忠心,高得宜在南书房外仍然不忘提醒太孙:“殿下回话时可得缓和一些,皇上心爱的镇纸,似乎又摔坏了。”

    太孙只觉莫名其妙,横了一眼高得宜:“宫里头难道就没有别的镇纸了?”

    东厂督主埋着头:皇上明鉴,老奴……是当真尽力了。

    弘复帝是因何事教训又是怎么教训太孙的高得宜一无所知,他识趣的站得离南书房老远不说,还叫了一伙子宦官将南书房拦得密不透风,力求不让一只蚊蝇飞入的效果,而后高得宜就抬头仰望金乌寸寸西移,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

    终于盼到皇上沉着脸从书房出来,然而没有见到太孙的人影。

    “让这孽障跪在此处反省,未得赦准不许回慈庆宫!”弘复帝怒气冲冲地丢下一句,拂袖而去。

    高得宜当然明白皇上的言下之意,招手喊过两个心腹:“在这儿可得盯紧了,别教没长眼的奴才误闯了南书房,要若太孙殿下被罚跪的事声张出去……”

    小宦官不待高得宜把话说话就连声的道喏。

    高得宜想想又补允道:“罚跪归罚跪,饮食可得给殿下准备足了,殿下若经反省而知错,速速报知我。”

    终于才放心,慢慢地蹭去了昭仁殿,亲自呈了一碗茶给皇上,又默不吭声站在一旁。

    堆满御案的奏章,皇上这会儿动都没动一本。

    据高得宜的经验,皇上如今需要的是吐槽。

    果然未久便听弘复帝长叹一声:“太医们总劝朕戒急戒怒,寻常宜公也这样劝朕,朕也知道急怒不利于养生,说来朕这性情,也实在不是易躁易怒的,可太孙真是、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殿下年纪还小,皇上,忧急无益。”高得宜只能说口不对心的话。

    “他年纪是还小,可朕,已经老了!”

    “皇上正当盛年……”

    “宜公,知道朕的病症,苟延残喘罢了,朕实在担心,倘若朕不得不撒手归西,裕儿他仍是顽劣不改,让朕怎么放心把江山社稷托付!”弘复帝一脸的疲倦,但仍然摆摆手示意高得宜无需宽慰,一手撑在案上直揉自己的眉心:“高琼父子,私蓄死士,捏造罪证陷谤忠良,谋刺冯莨琦于闹市,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朕决意将此罪逆重处,为的是什么?一来是为正君国纲法,更重要的是让太孙警醒,他可倒好,竟然私通东厂暗探,监视朝廷命官,暗窃审办冯莨琦一案官员之稿拟,偏还盗取了本伪造的稿拟!”

    高得宜悚然心惊,慌忙下跪:“奴婢失察,请皇上降罪。”

    “起来吧。”弘复帝又

    是一声长叹:“朕知道此事与无关,虽执掌东厂,但因朕约束厂卫职权,才致终归难以收服人心,那些人……那些奸宦,还沉浸于从前的权势滔天不能自拔,束下越严,他们越是心生不甘。”

    “皇上,老奴实在惭愧。”高得宜以额抢地,自觉后脊梁瞬息之间已然飞升一片汗意。

    “要若太孙当真信任朕这祖父,也做不出串通厂卫的逆行,太孙啊,是宁肯听信他身边那些奸邪的谗谤,也从来不信朕对他的期望与看重。朕察办高琼,他竟以为朕已生动摇打算废储,无论朕如何苦口婆心规劝,他仍觉岌岌可危,所以他才监视赵淅城等人,窃取他们的稿拟,朕今日质问他时,他尚且口口声声称他是为自保,他竟然一口咬定赵淅城,不,他说的是轩翥堂赵氏一门意图谤害储君!”

    高得宜淌着冷汗张口结舌:“可赵给事的奏书分明只是陈述宋国公之罪状,无半字牵扯殿下啊?!”

    弘复帝闭着口/唇重重从鼻孔里呼出口气:“可不正是如此?裕儿手里那本草拟同赵淅城呈奏根本相异,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师府里还有其余暗桩,这些逆徒伪造赵淅城手稿,就是为了诱使……又果然太孙身边的高氏余党中计,怂恿他再行暗杀朝臣之恶,这个糊涂的东西,他还当真听信谗言计划对赵淅城动手了!要不是陶啸深及时察知,报朕及时阻止,若真被这孽障得逞,让朕还怎么保得住他的储位!”

    弘复帝一想到这件事可能造成的恶果,随手抓起镇纸又往案上重重一拍:“赵淅城若真有个好歹,朕若察出主谋仍旧包庇,怎么对得起已经过世的老太师?可朕若是将真相公诸于世,太孙竟然暗通厂卫刺探案情,还公然刺杀朝廷命官,犯下此等恶逆之罪,他还有什么资格继承大统,他日后又怎么能以社稷为重,怎么能中兴盛世延荣国祚!”

    高得宜闭紧了眼额头直抵金砖,险些就忍不住把大逆不道的话脱口而出了——皇上啊,太孙就是桶烂泥,不,太孙就是桶毒泥,您还指望他能中兴盛世呢,要皇上当真执迷不悟……太孙将来必为亡国之君!

    但这种话早有人说过,虽然婉转许多……

    赵太师过世之前,那封可以称为遗书的奏文,不就是为了提醒皇上太孙不具明君之质,难以担当中兴盛世的大任,可皇上仍然念在太孙是故太子唯一骨肉的情份上,思虑再三,仍然认为对太孙严加管教未必不能挽救。

    可事实呢?

    多少教导,都抵不过太子妃这亲娘的纵容挑唆,这几年太孙越发是变本加厉往昏庸狂悖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只有皇上才会认为那根烂藕还有长出白莲的机会。

    “朕,决定处高琼父子死罪,宋国公府女眷及未满十四之幼子,流放库页岛!”

    杀得好!高得宜因为弘复帝终于下定决心重惩高琼一族振臂高呼:“皇上圣明!”

    “御马监太监郝祥义,詹事府左中允雷涧,秘密/处死,宜公亲自去办!”

    弘复帝紧跟着的下令却让高得宜心头一惊。

    郝祥义隶属东厂,是他的下属。

    无疑,这就是私通太孙的厂监,太监被秘密/处死不足以让高得宜心头一惊,他惊的是皇上竟然首开密/处朝臣的先河——詹事府左中允雷涧!

    而这背后的用意是,皇上仍然要保太孙的储位。

    高得宜稳一稳神,方道:

    “奴婢遵令,但……真不用先对郝、雷两个罪逆施以刑问?”

    “不必了。”弘复帝重重捏了捏自己隐隐发痛的眉心:“二人一个和太孙私通,一个是高氏党徒,就算刑问,也逼不出那拨伪造草拟诱使太孙的罪徒。”

    “老奴真是糊涂了。”高得宜十分惭愧,一时之间连他都疏忽了诱使和怂恿实属不同阵营。

    弘复帝长叹一声:“皇室天家,终究难以避免阖墙之争,这件事深究下去,也无非是……朕于手心手背择定取舍而已,可他们,无一不是朕之骨肉子孙。”

    语气里显然的悲凉,眉目间翻涌的无奈,此时似乎摧得弘复帝发鬓更白气色更黯。

    他看向案侧的昏灯,就像看见了渐近油枯的自己,这一刻贵为九五之尊的天下主宰,似乎再无意气风发的壮志。

    这条路走得太艰难太坎坷,而在昼夜更替之间,不知何时已经耗尽了他的心血,越往前行,越看清的是末路和终点,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或许能够平静的接受生老病死的最后归宿,但他是这个国家的帝王,他没有办法就这样结束,撒手大归……

    其实当真是枯燥乏味的一生。

    何苦生在帝王家?

    他的大半生是为了生存而争夺,小半生,也挣扎于社稷和私情,临了临了,他甚至都说不出有什么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喜好,如果不在帝王家,他会为了什么人事而生活?

    最可悲的是,连死都不敢死。

    因为如果就这样撒手而去,让一生争夺付之东流,到头来让这个天下这个国家仍然亡于自己的子孙手里,他的人生岂非丝毫没有意义而显得彻底荒唐可悲?

    负担太重,实在是太重了,他早已……不堪重负。

    “去吧。”弘复帝冲着高得宜无力的几弹指掌,他拿起一本奏章,可眼前长久模糊混沌一片,他敢肯定不是因为泪意,而是。

    而是病症已经在摧残他的双眼,死亡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

    高得宜忧心忡忡退出昭仁殿,在暮色四合里,也是不无悲凉的一叹。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也算看着皇上长大,他知道皇上的仁慈和贤德几乎与生俱来,皇上自来就心软,就连对当初迫害过他的彭、申二妃,清算时都不忍痛下杀手,结果还是圣德太后出头把彭、申奸党斩草除根。

    为此圣德太后难免遭受心狠手辣的诽议,甚至发展成为居心叵测的质疑,于是王太后干脆闭居慈宁宫,声称长祈佛前不问世事,这才堪堪平息了诽疑,可皇上更加愧疚,明白是因自己的懦弱才连累了嫡母。

    对王太后的愧疚,再兼中兴盛世的责任,更主要的是因为先帝在世时,长达二十余年的胆颤心惊如履薄冰,这些都是摧毁龙体的压力。

    弘复二年时,皇上其实已经显现重症之状了。

    甚至于已经起意让位太子。

    但没想到的是太子的身体竟然更不如皇上,自出生以来挣扎于生死危亡的艰险早已让太子不堪重负,先一步,撒手人寰。

    高得宜实在认为种种苦难,罪因全在先帝!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大逆不道?要不怎么这种暗搓搓的想法最近如此层出不穷?东厂督主觉得自己的神智也已经面临崩溃的危险境地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身礼服的周王殿下,满脸春风的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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