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新月坐过了站。

    她手里还抓着一本书,在马路对面等返回的公交车时,出神地想,她小时候那么不爱看书,为什么长大后反而沉迷进去了呢,人生,在某些事情上,的确挺奇妙的。

    身后的早餐摊生意很好,肉包子的香味从支起的红色大棚里传过来,猪肉香腻的味道让人有些隐隐反胃。

    坐等右等要坐的那辆公交车迟迟不来,正是早高峰,通往德馨高中的主大道堵得水泄不通,新月悲愤地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决定以目前的情况,靠车不如靠自己,还是用跑的吧,好在只坐过了两站车的路。

    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德馨高中的大门口,新月抬头望了一眼德馨高中新挂上去的横幅,红艳艳的底色配上烫金大字,在骄阳和秋风下抖动着含蓄的喜悦。

    新月收回目光,横幅是迎接今年新生的,和她没什么关系,尽管去年的这个时间她曾微笑着从差不多的横幅下走过,那时眼底的笑意还是期待而新鲜的。

    一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很快。新月平静安稳地从头顶的浓艳下走过,直到走到校园中央那棵金灿灿的银杏树下时,才忽然想起点儿什么,脚步微微一顿。

    她把身后的书包拽到胸前拉开,然后把手中一直抓着的书放进去,夹藏在一堆练习册和模拟卷的中间,隐没了踪迹。

    校园还算安静,高一的新生后天才会报到,高三的毕业生半个月前就已经返校,安静而沉重地在最远的那栋教学楼里上着自习。

    此时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兴致盎然地谈论着他和她分到了几班,她又和她分在了几班,哪个老师教哪几个班的人只有高二的学生。

    相处了一年,关系正处于熟与不熟的中间层,每个人都自带一具可供话题开启的瓣膜,半生不熟,最适合八卦和讨论。

    分班的结果在暑假时就以短信的形式发到了家长的手机上,即便如此,高二教学楼的大厅里依旧一片热闹,不停有人挤在展示板前贴的那几张白色的分班名单前看,三两聚在一起,一边看一边兴奋地嘀咕,好像那几张分班名单暗藏了什么玄机,他们又从中解密到了什么令人惊喜的信息。

    “虽然没有明说,但1班和2班,还有文科的21班,都算尖子班了吧。”

    “是啊,肯定的,德馨高中的传统是直到高三才正式分出文理的尖子班,但实际上现在也差不多分出来了,就是没有名分。”

    新月路过展示板前围观的人群时,听到两个女孩子嘀嘀咕咕说着话,后面再说了什么新月就听不清了,她慢悠悠盯着脚尖掠过的一块挨着一块的铅灰色瓷砖无奈叹气,还名分,暑假看古装剧看多了吧。

    1班的教室很好找,走廊的尽头,走进教室时才发现已经来了很多的人,自己算是来得晚的了。

    教室里也是一片热闹,不过与普通班不同的是,尖子班的热闹显得略微矜持了些,已经有人摊开书本和试卷安静自习了,比较熟悉的同学也只是含蓄坐在座位上说话聊天,声音并不大,不像她刚才路过的6班,后排的男生已经挥着新发的课本和拖把嘻嘻哈哈地相互打闹起来。

    她来得晚,教室前排的座位早就没有了,新月往后走,选了个靠近过道的座位,方便进出,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款式简单的黑书包,旁边只有两只笔和一瓶矿泉水。

    新月从书包里撕了张演草纸胡乱抹了几下桌子和椅子,擦完了拍拍手正准备坐下,眼前晃悠过一个人影。

    “失算了。”

    新月抬眼,看到了睁着一双格外明亮眼睛看她的苏梓聪,嘴角微弯地笑着,看起来竟然很阳光。

    她愣了愣,闪过一刹那的陌生,对方乍然摘掉了那副总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后,还真的有点儿……认不出来,不过什么东西都是看久了习惯就好了,所以新月也没怎么在意,她扭身将擦完桌子的演草纸扔进了垃圾桶,丢完了就坐下来,还顺手将有点歪斜的桌子正了正,最后才扬起脸,不明所以地问。

    “什么失算了?”

    或许是新月给出的反应太过平淡了,苏梓聪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盯了她好一会儿,换来新月满脸的莫名其妙。

    “你还好吧?”新月困惑地在他眼前伸出手晃了晃。

    苏梓聪悻悻地,拖开新月前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人啊。”

    “你刚说什么失算了?”新月一边拉开书包拉链,一边问。

    “忘了你也学理这一茬,好巧不巧还跟你分在一个班,要是早点想起来,说不定我就选文了。”

    他半真半假叹着气,满脸的懊恼和追悔莫及,新月唰地一下把空瘪的书包塞进桌洞里,冷笑。“是吗,你现在改来得及,老师还没把正式名单录上去呢。”

    “太麻烦了,就这么凑合吧,”苏梓聪镇定地道,“再说了,一个班也方便你向我学习,琢磨着怎么赶超我。”

    新月看着他,啧舌,“你脸皮真厚啊。”

    苏梓聪耳朵有点红,然而面色上仍然一派泰然自若,他笑笑,从容站起来,留给新月一个睥睨万物的眼神,然后施施然走了。

    新月坐在座位上发呆,靠近窗边的阳光有些晃眼睛,桌子上一大片阳光投下的亮块,新月眯着眼睛看着,也懒得起身去拉窗帘。

    很快就到大结局了,心里像有只小虫不停地在心壁挠痒痒,她琢磨着,反正现在没老师,自己要不要把书光明正大地放在桌子看完,速战速决,好过低着头偷偷摸摸地看,还要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正天人交战中,前边座位的女生回来了,似乎刚洗完手,甩动的时候手指上的水珠不小心飞溅到了新月的眼睛里。

    女生一愣,连忙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我……”

    新月一只手揉着眼睛,听到对方似乎特别歉疚的声音,连忙摆手,“没关系。”

    放下手,睁开眼睛,四目相对时,新月和眼前的女生同时愣了一下,愣完,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宋婉笑着,不复方才的稍许慌乱,她的笑容妥帖亲切,丝毫没有距离感。

    “是你啊,我们又在一个班了。”

    新月也笑,点点头,“是啊,好巧。”

    这才发现,原来宋婉恰好就坐在她的前面,的确很巧。

    她们简单地聊了几句,宋婉围绕着的都是周全而不乏味的话题,结束话题时也是恰到好处。新月好奇地盯着转回身低头自习的女生,清瘦的脊背和微扬的发尾,永远嵌着礼貌而亲切笑容的嘴角,得体圆滑的待人接物方式,新月总有一种感觉,宋婉要比她们这些同龄人,提前长大成熟了好多年。

    前面不再空旷,新月借着宋婉的掩护,大胆地把书放在桌子上,低下头,迅速翻看完最后几页的大结局。

    终于心满意足地看完,仍有些意犹未尽,新月合上书,抽出桌子上一摞书中间的几本笔记,把书和笔记本一起抱在怀里,起身走出了教室。

    不知道卞蒙和鲍一鸣来了没有,这个时间应该都来了吧。

    鲍一鸣选了文科,分在了22班,文理连廊像九曲回肠,走几步就会被绕晕,爬楼梯前经过一楼堂厅的展示板处,依然有人在仰头盯着分班名单看,嘀嘀咕咕的,好不热闹。

    新月右脚本来已经迈在了台阶之上,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她还不知道他分到了几班。

    于是把脚收回来,抱着怀里的书和笔记本挤进了人群中,又挤到了最前面,开始从头搜索辛烨的名字。

    慢吞吞的一个班一个班找,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仔细看,脖子酸了,眼睛也酸了。

    有什么办法,谁叫自己连人家是选文还是选理都不知道。

    目光停落在17班其中一个名字上时,新月终于眨了眨发涩的眼睛,她盯着夹列在四周陌生名字中间的两个字,轻抒了口气。

    找到了。

    辛烨,理科,17班。

    新月微微一笑,忽然感觉身后有人的呼吸都喷到她脖子上了,浑身打了个激灵,立马扭身从人群里挤出来。

    “言新月?”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新月循着声音的方向扭头,一个娃娃发型的女孩子正背着书包从教学楼外走进来,她所站的地方有点儿背光,表情看不分明,但仍旧能看到对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很亮,新月愣怔半晌后,极小声而不确定地问“鲍……一鸣?”

    女孩子终于从那块背光的昏暗处往前走出来,眼睛镜片反射的亮光一闪而过,两个人面对面,迎着彼此明亮的目光傻笑。

    新月捂着嘴巴犹在傻笑,略微激动的心情让她止不住嘴边的笑意,她伸手揪了揪鲍一鸣柔软的短发。

    “你的麻花辫呢?”

    时隔多年不见,第一句话竟然这样没营养,新月努力压抑住想弯的嘴角,看到鲍一鸣撇撇嘴。

    “我从初中开始就一直是这个发型了,我没跟你说过嘛,我们学校变态得很,连头发到什么长度都要管。”

    新月眉开眼笑,头点个不停,“说过的,说过的,你们班主任特变态,翻书声音大了她都要管。”

    或许是因为始终没有间断的往来,一张又一张的明信片穿连起彼此生活中再细小不过的琐事,她们之间竟然奇异地没有一点儿陌生感,反而像天天见面相处多年的好朋友一样熟稔。

    “对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手术开刀的地方还疼不疼了?”

    “早不疼了,”鲍一鸣说着侧身,给身后进来的几个女生让路,她打量了一圈四周,朝楼梯一抬下巴,努努嘴。

    “走,上去说。”

    她们走到了二楼楼梯口那块半圆扇形的窗边,秋天的校园总是有着炙热过后的微凉,让人心情无端地沉静下来。

    “你刚是在看分班名单吗?我看到你从里面挤出来。”

    新月贴在怀中笔记本上的手指僵了僵,旋即干巴巴地笑。

    “我想给你送笔记呀,忘了你在哪个班了。”新月扬了扬手中的几本笔记,然后一股脑塞到鲍一鸣怀里。

    鲍一鸣接过来,低头随意地翻看着,又狐疑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前天晚上还发短信问过我吗,这么快就忘了?”

    “呃……”新月一时语塞,“我……我脑子不好使…忽然忘了。”

    鲍一鸣还在狐疑地瞅她,新月淡定和她对视,并迅速转移话题,指着那几本本子,说。

    “历史、地理、政治,高一上下学期的都在这里了,记得不是特别详细,你凑合看。”

    果然换到关于学习的话题,鲍一鸣的注意力就全部移到上面了,她翻着笔记摇头,“不需要很详细,你这样的正好。”

    言新月的几科笔记都记得很简洁,没有长过三行的话,然而仔细去看,会发现每一章每一节的重点,难点,易考点都被她有逻辑地串联标注出来,需要背诵的地方就只是在后面写了个页码,看上去没什么内容,却很有用。

    “不过,”鲍一鸣合上本子,然而大拇指夹在了扉页的地方,皱了皱眉,“你真是懒到狗都不敢认,哪有人这么写的,就两个字,猜谜语呢,起码给加个括号啊。”

    新月凑过去瞥了一眼,鲍一鸣正指着那个“历上”不满地嘀咕,她扯了下嘴角,“挑剔。”

    “知道什么意思不就行了,再说了你不也看懂了吗?”

    鲍一鸣翻了个白眼,她能看懂是因为她天赋异禀,外加知道新月的德性,换别人来试试,历上地下政上的,不满脸懵逼才怪呢。

    “真的给我了哈?”鲍一鸣朝她晃着笔记。

    新月低头轻轻转着手里剩下的那本书,闻言失笑,“真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休学这大半年落下了不少内容,都从头开始学”,鲍一鸣叹了口气,似乎很遗憾,“尖子班也没能进去。”

    新月转书的动作一顿,手指停留在硬壳封面的尖锐一角上,抬眼去看她,鲍一鸣转而又笑起来,那是一个坦然自信,又带着点儿小小的自恋和不服输的笑,衬得她在短发下的面容格外明媚,不复以往的严肃,反而多了几丝少女的调皮。

    “不过没关系,我努力赶上来呗,一年的时间,明年这个时候我肯定能进尖子班,你说是吧?”

    “当然。”新月笑吟吟,唯恐对方不相信,使劲儿点头。

    似乎是看到新月笑得有点儿傻乎乎的,鲍一鸣瞥了一眼她手里的闲书,敛了神色,语重心长地道。

    “你端正一下态度,别掉以轻心啊,说不定下回考试我就超过你了,游戏还没结束呢。”

    果然是鲍一鸣,不改小时候本色,新月哭笑不得,“放心吧,我态度好着呢。”

    鲍一鸣凉凉地道,“没看出来。”

    过了一个暑假,试卷上的考试内容早已忘了七七八八,不过新月还是拼命回想起了一些重要的知识点供鲍一鸣参考。

    “这样说太空了,我回头把卷子找出来给你,你慢慢分析看,不急于这一时。”

    她说完话,余光里看到楼梯口一抹熟悉的身影,扭过脸,果然是高凤超,正拿着几样卫生工具站在楼梯口,新月笑着打招呼,高凤超看着她们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

    似乎又是昨晚临睡前洗的头,高凤超的头发炸得像一大朵盛开的向日葵,两只手也包裹不住她蓬松的马尾。

    新月笑意盈盈地给两人做了介绍,虽然是老同学,但的确很多年没见了,高一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两人也没什么交集,好在鲍一鸣和高凤超的记忆里都对彼此有印象。

    几句寒暄过后,鲍一鸣忽然挠了挠头,看高凤超的目光里有些惊喜和欣赏。

    “你作文写得很好对不对?我记得每一次考试的优秀作文都有你的名字,我说怎么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也没有,”高凤超努力笑得谦虚,“就是瞎写。”

    “为什么我也是瞎写批卷老师就不给我分呢?”新月惆怅地叹息道。

    高凤超一向擅于并乐于做一个倾听者的角色,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从鲍一鸣和言新月的一问一答中得知了新月高一下学期每一科的考试分数,折磨了她整整一个暑假的好奇心,原本还念着开学后马上去找老师看年级榜单,结果现在就已经知道了全部。

    猝不及防的,还是从新月嘴巴里直接听到的。

    高凤超站在新月的右边,她们的胳膊都搭在窗户沿上,望着校园千篇一律的景色,偶尔开进来的车和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

    思绪飘了很远,高凤超断断续续听着左边两个人的声音,她们聊得很投入,高凤超无法插嘴,也不想插嘴,这是她第一次心不在焉的走神,直到新月拍了拍她,她才惊醒。

    “想什么呢?走吧。”

    高凤超回过神来,发现鲍一鸣已经走了,窗边只剩下她和新月两个人,懵了一会儿,她迟钝地问“去哪儿。”

    新月哑然失笑,又重复了遍,“你们班,我去把书还给卞蒙。”

    “我们班?”高凤超站着没动,满脸怔忪。

    “你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

    终于清醒过来。

    “没有,刚才走神了,去我们班是吗?走吧。”

    高凤超用力摇头,努力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她指了指刚被她放在墙角的卫生工具。

    “我正好把这些老师让我领的东西拿回班里,太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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