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养心殿。

    东暖阁内,崇康帝罕见的没有面色阴沉。

    虽然依旧冷着一张脸,但服侍了他大半生的戴权,却能从其微微扬起的嘴角处,看到一抹笑意。

    不过戴权能够理解,岂能不笑?

    竟这样生生破开了局面!

    那可是十二武侯之一啊,执掌十二团营的实权大将。

    尤其是这位平凉候,其悍勇恐怖,比率兽食人的骚鞑子更让人恐惧。

    当年自称为武王麾下一恶犬,事实上也是,除却武王令外,他其实连宣国公的话都不怎么听。

    目中无人,骄狂跋扈到了极点。

    这样一个祸害,就这样被灭了

    只是

    戴权微微皱起眉头,有些出神。

    他这一异样,立刻被崇康帝发现,哼了声,问道:“你这老货,在想什么?”

    戴权忙躬身赔笑道:“主子爷明察秋毫,奴婢佩服奴婢是在想,这个”

    见他语气犹疑,崇康帝目光立刻锋利起来,戴权唬了一跳,忙道:“主子爷,奴婢是在想,就这样把吴逆给杀了?怎会这般容易?”

    崇康帝闻言,冷笑一声,道:“容易?你这狗才去杀杀试试?愚蠢!”

    戴权许是看出崇康帝心情不错,难得敢辩白一句,道:“奴婢觉得,倒不是贾冠军侯有多大能为。吴逆实是被他那熊儿给坑害了。正是主子龙威鼎盛之时,吴逆那熊儿还敢在外面招摇惹事。冠军侯这才借了主子爷的龙威行事,算不得真能为!”

    崇康帝侧目瞥了他一眼,倒没再骂他,而是问道:“龙首原那边可有何动静?”

    戴权闻言一凛,忙道:“主子爷,从昨日到今天,每半个时辰那边就往宫里送一消息,至今为止,那边还没有任何异常。除了怀远侯曹振想上龙首原见武王,又被宣国公追上拦了下来,其他再无动静。这个之前就报过主子了”

    崇康帝没有理会戴权的废话,凝眸看向龙首原方向,目光仿佛要看穿层层宫殿,看进那间王府。

    戴权在一旁忽然嘿嘿笑道:“主子,如今看来,那位是真不行了。不然他断不会看着平凉候这样就被杀,吴逆可是他麾下第一忠犬哪”

    “忠犬?”

    崇康帝满是讥讽的吐出两个字后,冷笑了声,道:“他也配称‘忠犬’?老九这一辈子,除了会领兵打仗,再无一是处。吴振这样的天生反贼,他也养成武侯,这些年不知祸害了多少百姓,让朝廷都敢怒不敢言,有何面目谈一个‘忠’?

    派人去荣国府传旨,让他送完殡后,往龙首原走一遭,看看老九到底还有多少日子!”

    “喏!”

    荣国府,荣禧堂东廊下三间小正房内。

    正间,王夫人与薛姨妈姊妹俩坐在铺着猩红洋毯的临窗大炕上,手边各设一梅花式洋漆小几,几上摆放茶碗点心。

    贾琮与王夫人、薛姨妈礼罢,王夫人面色温和,微笑道:“坐吧,你琏二哥还没来?怎还是你守在那?”

    贾琮往西面下手,搭着半旧青缎靠背的椅子上坐下,又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昨儿是说好了,今儿他先来,我去前面帮老爷待客。可到了这会儿他还没来”

    言至此,他面色忽然变了变,对王夫人道:“太太,能否让人去前面与我亲兵说一声,让他们往后廊下琏二哥住处看看,我担心”

    听他说的这般唬人,王夫人和薛姨妈的脸色都变了,王夫人忙让彩云去前面传话,又看着贾琮问道:“这在家里头,难不成还会出什么岔子?”

    贾琮微微苦笑一声,道:“昨儿恼怒之下,杀了平凉候世子,又掌掴了成国公世子。虽然平凉候府已除爵,平凉候吴振也已授首,但贞元勋臣向来同气连枝,难保有人想要打抱不平太太,这几日宝玉就不要出去了。”

    王夫人闻言,唬的面色微微发白,都不用贾琮提醒,忙打发了彩霞去寻宝玉叮嘱,又让她亲自交代袭人,让袭人负责看好宝玉。

    薛姨妈脸色就更难看了,看着贾琮道:“哎哟!哥儿昨儿不是说,你薛大哥今儿可以出去逛逛?他一早就出去了”

    王夫人:“”

    贾琮干咳了声,道:“姨妈放心,我将武王府的两个亲兵派在了薛大哥身边。对付旁人或许没什么大用,但贞元勋臣,绝不会对武王府的人出手。这一点,想来姨妈也知道。”

    话虽如此,但贾琮给那两个亲兵的命令却是,不到危机时刻,不准暴露身份。

    所以,薛蟠今日多半少不得一顿皮肉之苦。

    贾琮让薛蟠带着武王府的亲卫出去逛,本就是想借此事告知贞元勋臣,他背后和武王府还有一层牵连。

    虽然此举势必会让贞元勋臣们大骂无耻,只是到了他这个地步,若不用尽手中的每一分资源,都可能功败垂成!

    通过薛蟠向外表明他和武王府还有这样一层联系,便可极大的震慑住想要对他出手的贞元勋贵们。

    贾琮从不怀疑,这些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丘八们,会对他出手的可能。

    若没有武王府那四个亲兵在,贾琮往后怕是连门都不敢轻易出去

    至于为何选择薛蟠

    一来是他命好,二来嘛

    若是选择贾家人,贾琮怕只要一露面,就会被直接射杀。

    念及此,贾琮眉心又皱了皱,他想到了贾琏

    昨日便叮嘱他,往后几天不要出去住,可如今看来,他到底还是出去了。

    王夫人正安慰完薛姨妈,她们虽都是内宅妇人,但生在这样的人家里,也不会对武王和贞元勋臣之间的渊源不清楚。

    心下都松了口气,有武王亲卫在,薛蟠的安危也就不必担心了。

    王夫人原还想请贾琮安排两个给宝玉,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

    薛姨妈又对她使了个眼色,王夫人顿了顿,道:“琮哥儿,昨儿你同你姨妈说,江南丰字号”

    话没说完,就见一道小身影从外风一样闯了进来,站定之后,一脸惊恐的看着贾琮大声哭喊道:“三哥!完了,完了!三哥,二哥死了,琏二哥死了!”

    原本正想教训来人的王夫人闻言,骇然起身!!

    义宁坊。

    贾琏的外宅,并没有设在荣府后街。

    那里多是贾氏族人的聚居处,贾琏亦是好颜面之人,不愿让人说三道四。

    因此,他将外宅安置在居德坊相邻的义宁坊中。

    一座并不大的二进小宅,与寻常百姓家没甚区别,还不如当初白世杰在江南的那座小院。

    但是,可以看得出,这里十分的温馨。

    因为小小的庭院内,有一只木马,有一个秋千,还有几只陀螺。

    有纺纱的纺车,有洗衣的木盆,还有一块沁香苑的香皂

    只可惜,这温馨的居家场景,被四处刺目的血渍给破坏的支离破碎

    贾琏死了,死的极惨

    他从江南带来的女人和孩子,也一并死了。

    在正房的堂壁上,留下了四个用鲜血就的大字:

    血债血偿!

    字字狰狞!

    堂壁前的八仙桌上,齐整整的摆放着三颗人头。

    看到这一幕,尤其是贾琏那颗带着血泪的人头,贾政当场就晕了过去

    其他贾氏族人则纷纷嚎啕大哭,亦是人人自危。

    唯有贾琮,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孽障,害了我的琏儿啊!!”

    荣庆堂上,贾母满面震怒,老泪纵横,拍打着软榻,大骂贾琮。

    死了一个邢夫人,对贾母和贾家大多数人来说,无关痛痒。

    邢夫人本就不过是贾赦续弦,且又无所出。

    再加上她素来秉性愚弱,婪取财货,待人苛刻,所以她之死,大家虽谈不上去高兴,但真没什么悲伤。

    可贾琏就不同了,他是正经的贾家长房长孙!

    虽然性子纨绔些,但从无骄奢霸蛮之气,对亲长恭敬,对下人和善大方,连在府里顽个女人,都会付银子,而不是强占。

    他之死,着实让贾家人都震惊伤心不已。

    毕竟,这是至亲哪!

    莫说旁人,王熙凤都生生哭晕过去了三

    贾政、王夫人、薛姨妈等无不掉泪,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等人,亦跟着伤心落泪

    连贾环,都哭的泪眼花花。

    人非草木,总有感情。

    唯有贾琮,依旧面色木然的站在那里,任凭贾母在那里哭喊叫骂。

    相比于贾母、贾政等人,他其实不过是荣国府内一个突然而来的过客。

    他远没有他们相处多年后那么深厚的感情,他只是心中有些难过,但他理解这些人丧失至亲的悲痛心情。

    所以,贾琮没有任何解释

    尽管昨日他就提醒过贾琏,不要出府

    “你这个害人精啊!你生而克母,长大又克父克嫡母,如今竟连亲兄弟也一并克死!你只顾着自己耍威风,却不想想会不会连累到家里”

    “你这个害人精啊,你还我琏儿,我苦命的孙儿啊”

    贾琮身旁的贾环张口嘴,想替贾琮解释两句,他知道贾琮昨日让贾琏住进府里的。

    不过话未出口,就被贾琮拦下了。

    这个时候,本就不是讲道理的时间。

    宝钗、探春等人边流泪,边担忧的看着贾琮,贾政则长叹息一声,问道:“琮儿,外面的族人都担忧,他们会不会也”

    贾琮沉默了稍许,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下,声音低沉道:“已经安排了亲兵警戒,但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贾母还在上面叫骂:“都怨你,若不是你逞强出头,焉有此事?”

    贾琮顿了顿,深沉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如今朝廷正逢千百年未有之大变,各方势力斗争激荡,皇子尚且遇害,更何况我等人家?如今还只是开始,往后,只会愈发惨烈!

    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里,世受皇恩,天子传旨,焉能不从?

    这是一场战争,身在战争中,怕是没有用的。唯有,以杀止杀,血债血偿!”

    说罢,他用凛冽的目光终于让贾母闭上了嘴,而后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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