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卿话音落下后,  空旷的大殿陷入一片死寂之中,莫不臣坐在上首沉默不语,令桃卿十分忐忑,  不敢抬头和他对视。

    无论他的措辞再如何委婉、他再如何表达自己对卯神使的仰慕,  也不能抹杀他就是在拒绝卯神使的事实,而他无法预料到神使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神使可能会感到伤心、不悦,甚至是耻辱和愤怒,  他却承担不起神使发怒的后果。

    他凭着神使的特许才能带师尊进神梦山,而之涣弑杀生父的惩罚也是因神使向莫道主求情才没有继续下去,  倘若神使在盛怒之下将他们二人驱逐出神梦山,  他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神使会这么做吗?

    桃卿不安地等待着莫不臣发话,可他在原地站了大概一炷香的时辰,  莫不臣竟然还是没有说话,听不到一点动静。

    白鹿从阶上走下来,  蹭蹭桃卿的手背,引着他向上看,桃卿也确实忍不住了,心想着死也要死个明白,  慢慢抬起头来,却发现莫不臣没有看他,  而是望着窗外出神。

    桃卿心怀不安地观察莫不臣的脸色,渐渐有些出神了。

    少年一身雪色道袍,  眉眼丰神秀逸,是桃卿相当喜爱的相貌,  过去桃卿对他只有敬仰之情,  不敢有亵渎之心,  并未过多留意,  然而因为那个梦境,他们的关系笼罩上了几分暧昧的色彩,他再看莫不臣也有了不同的感觉。

    但无论怎样喜欢,桃卿对莫不臣的容貌也仅仅停留在欣赏的程度,生不出旖旎的心思,也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曾经有过的好感随着梦境的苏醒早已烟消云散,正如一朵枯萎的花,即便还残存着昔日的颜色,用手轻轻一碰也就立刻碎了,是那样地脆弱不堪。

    只把它当成一场荒唐的梦,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卯神使都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不是良配,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见莫不臣没有动怒,也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桃卿渐渐安心下来,微舒出一口气。

    想想也对,卯神使修道至少已有千年之久,素来冷静自持,道心坚若磐石,又岂会为了浅薄的儿女之情为难他这个后辈,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纵使卯神使有几分难过,应该也不会持续太久,而他亏欠神使良多,今后能为神使做的也就是日夜拜祭,多多为他奉献愿力了。

    桃卿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面上露出微微笑意,正欲和莫不臣说话,莫不臣却好似如梦初醒一般,蓦地从座位上起身,顺着玉阶走了下来。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得到了梦境的几年记忆,桃卿对他要远比以前更熟悉,随着他的靠近,他能明显感觉到莫不臣的情绪起了波动,不像是接受他说辞的状态。

    “神使……”

    桃卿本能地后退半步,仍是莫不臣猛地扣住手腕。

    莫不臣手上的力道很重,尽管他已极力收敛,桃卿娇嫩的肌肤还是迅速红了,但两人的注意力都没在手腕上,桃卿情绪紧张,又叫了他一声:“神使……?”

    “你回绝我,是不是因为你对裴之涣情有独钟?”

    莫不臣浅可以感受到桃卿的想法,浅色的眼珠如若蒙了层冰霜,既让桃卿望而生寒,却也令他自己冷得心脏发疼。

    “你为何偏偏对他青眼有加?”他问桃卿,“我知道你爱慕者众多,若论修为,他不是最高的,若论与你相识的年月,他亦不是最久的。既然他并非最出众的那个,我与他相比又差在哪里?”

    桃卿无措地望着莫不臣,完全没料到他竟如此咄咄逼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

    “莫非是因为你所修的功法?”

    莫不臣说:“不错,他是难得的先天道体,与你的天生媚骨体质很契合,你与他双修会事半功倍。”

    “若是如此,桃卿,你该找我,我才是最适合你的,我是天生情种的道体,你我共同双修,你主肉身,我主神魂,我的境界又高出裴之涣许多,你的修为将会日进千里。”

    他的邀请赤裸得不加遮掩,桃卿不由更心慌了,神梦山的十二神使都是大乘境界,他才是区区元婴,他们欢合根本不叫双修,而是他采补卯神使,反倒会折损神使的修为。

    至于莫不臣说他是天生情种的体质,倒是叫桃卿十分吃惊,在他的印象中,卯神使向来清冷淡漠,而寻常的情种皆是风流多情之人,神使却一点也不像。

    怀着种种复杂的心思,桃卿的睫毛颤得厉害,垂着眼睛同莫不臣说道:“禀神使,我与之涣关系亲密不假,但不是为了修炼,是我真的喜爱他,在我看来,他就是最出众、最特殊的那一个。”

    “他容貌出众,品性高洁,是天下少有的君子。我与他的初识不算愉快,那时他待我颇为冷淡,不为我的容貌所惑,我以为他是冷情之人,然而他一旦与人交心,便会待人一片赤诚热忱,对我也是如此。”

    “之涣从不曾欺骗我,亦不曾对我别有所图,他如何想我,就会如何待我。”

    “将我当成好友时,他愿意付出性命保护我,将我当成倾慕之人时,他又甘愿将他的真心毫无保留地捧到我的面前,无论我如何回绝躲避,他始终不曾退却。”

    “这对我来说……太难得了。”桃卿轻声呢喃,“太难得了。”

    没错,他的确有众多爱慕者,但他们大多都只是爱慕他的容颜,也有许多是贪图他的道体,并不在乎他这个人如何。

    自然也有人不在乎他的容貌,譬如星桥,譬如雁雁,可他们或多或少地也曾欺瞒过他,尽管他既不生气也不在意,可正因如此,才更显出之涣的纯粹有多么难得。

    之涣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他犹记得当初的之涣是多么光风霁月的君子,可因为他喜爱美色,之涣情愿打破自身的原则,以姣好的容姿诱惑他,这便是将他看得比原则还要重要。

    为了救他,之涣甚至不惜亲手弑杀生父,这并非光彩之事,却足够令他震撼,后来他们更是有了肌肤之亲,神魂交融,他自然无法不动心。

    哪怕二十多年后他再被庄宴杀死一回他也认了,他不会再遇到第二个像是之涣这样的人,不如及时行乐,纵情享受和之涣的鱼水之欢,到时他也能算是死得其所了。

    “所以我不能辜负之涣。”

    桃卿鼓起勇气,对上莫不臣的双眼:“哪怕……哪怕您会降罪于我,我也甘愿受罚,只求您准许我的师尊留在神梦山中,直到他身体痊愈为止。”

    莫不臣闭上双眼,喉头涌起浓郁的血腥气,无情道功法的反噬一次重过一次,令他浑身经脉疼痛,却都抵不过心脏如同被撕裂的剧痛。

    桃卿想要的东西他分明都可以给他,裴之涣奉上真心算什么,他这颗天生情种的心就是为桃卿而生长出来的。

    现在他捧出了自己的心,桃卿却将它重重摔落了。

    他不要他的心。

    白鹿露出了担忧的眼神,围着莫不臣和桃卿转了几圈,莫不臣没有理会它,霍然睁开双眼,凝声问桃卿:“你说你不怕我降罪于你,那你可知晓我会如何惩罚你?”

    他眸光冰冷,脉脉的情愫尽数褪去,没有留下任何属于人的感情,琉璃般的眼瞳竟然让桃卿毛骨悚然,忍不住流露出了恐慌的神色,将头低了下去。

    “看着我,桃卿。”

    发现桃卿回避他的注视,莫不臣强硬地抬起他的下颌,没有情绪地说道:“你承受不起我的惩罚。”

    他会杀了裴之涣,杀了顾雪庭,让桃卿所在意的人一个个地消失,而桃卿则会被他抹掉记忆,永生永世地待在他的神国里,打下属于他的烙印,连元神都休想逃脱。

    桃卿被迫与莫不臣四目相对,映入视线中的是那双净若琉璃的眼睛,浅色的瞳孔流淌起了迷幻绚丽的色彩,蓦地摄住了桃卿的心神。

    几乎就在一瞬间,桃卿陷入了那片奇异的色彩里,冥冥之中,他隐约想起自己好像见过似曾相识的画面,那是——

    就在莫不臣即将抹去桃卿的记忆之际,白鹿撞上桃卿的身体,让他踉跄了一下,桃卿头晕目眩地摆脱了莫不臣的控制,白鹿立刻叼住他的衣角,将他向外拖去。

    “神梦。”

    莫不臣冷冷地叫了白鹿一声,嗓音中流露出一丝杀意,白鹿回头看他一眼,却没回应,拉着桃卿离开了宫殿。

    一人一鹿离去后,莫不臣站在原地,“轰隆”一声,大殿的屋梁重重地砸落下来,四分五裂,地砖被砸出巨大的裂缝,不多时,华美的宫殿化成了一片废墟,围绕着莫不臣堆起了高高的碎石瓦砾。

    而他的唇角边也流出了一丝鲜血,面色苍白至极。

    ……

    白鹿带着桃卿向山下走去,见他走得不快,它蹭了蹭他的腰腹,微微曲下四肢,示意他坐到它的背上。

    桃卿无法拒绝,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它的背,担心自己有可能压坏这只纤细的鹿,但白鹿远比他想象得强壮,待他坐稳并抱住它的脖颈后,它轻灵地一跃而出,在山石间灵活地跳跃着。

    它速度很快,随着不停的跳动,微凉的山风吹拂在桃卿的面颊上,安抚着他的情绪。

    直到山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桃卿吃惊地回过头去,远远地望见上方掀起了几丈高的烟尘。

    他猜到宫殿的倒塌定然和莫不臣有关系,脸一下子白了,身体也微微发着抖,不知道他将面临怎样的惩罚,甚至已经联想到自己会像是这座宫殿一样死无全尸。

    白鹿感受到他的惶恐,慢慢停下脚步,将桃卿放了下来,温柔地舔了舔他的脸颊。

    它口不能言,但可以传达自己的想法,便告诉桃卿不必害怕,卯神使不会做什么,他既然喜爱桃卿,就一定不会伤害桃卿。

    在它的安抚下,桃卿逐渐平静下来,勉强露出淡淡的笑意,小声向它道谢:“多谢山灵大人。”

    他还是不敢相信卯神使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他觉得神使眼中浮现出来的奇异色彩很不简单,那时神使一定是想做什么,只是因为神梦山灵的阻拦才没有成功。

    见他依然忧心忡忡,白鹿跪伏在他的身边,用自己暖暖的身体贴着他,将头枕在他的大腿上,无声地安抚着她。

    桃卿虽然知道它是尊贵的神梦山灵,但因为它刚刚救了他,又对他温柔可亲,便没有过多的敬畏之心,而是亲近地抱住它的脑袋,与它靠在一起,缓和着自己紧张的心情。

    过了一会,天空中开始阴云密布,落下了绵绵细雨,雨势越来越大,桃卿不得不给自己和白鹿加了避水诀,免得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

    白鹿扬起修长的脖颈,眨了眨眼睛,微讶地望向天际,它告诉桃卿,它已经许久没有看过神梦山下雨了,粗略算来,至少已有上千年了。

    神梦山的天气与神梦之主的心情有关,当他们伤心时,山中会降下雨水,伤心到极点就是霜雪封山。

    自莫不臣千年前入主神梦山后,山中再无阴雨,一直到今日才终于下起了雨。

    滂沱大雨中夹杂着细微的雪花,白鹿见此情景,立刻驮着桃卿返回他的宫殿,嘱咐他这几天最好不要出来,安心修炼,这场雨恐怕要持续几日才会停下,也不必担心卯神使会降下什么惩罚,至少这几日他都不会找他。

    桃卿向白鹿再三道谢,携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回到殿中,发现裴之涣和宿云涯竟然都在。

    见他回来,两人起身迎了上去,宿云涯笑着说道:“要是你再不回来,我和清玄就要去神殿找你了。”

    ……

    山中雨雪交加,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终于止息,但天空中依然阴云笼罩,不见晴日,山间寒冷刺骨,草木覆盖着一层细碎的冰花,不少都已凋零败落。

    神梦山顶,莫不臣趺坐于巨大的六道轮回神国之下,体内神力运转,不断地修复着遭受重创的经脉,看起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唯有气色仍显几分虚弱。

    白鹿静静地跪伏在不远处,等待着莫不臣恢复,莫不臣睁开双眼,视线落在它身上,哑声问道:“你为何不准我抹去桃卿的记忆?”

    抹去之后你又打算如何呢?

    白鹿无声地问他。

    你将他圈禁在你的神国中,做你的信徒,对你顶礼膜拜,你就真的能满足么,你认为他还是你喜爱的桃卿吗?

    其实他说得对,他爱你没有好处,你得到他的爱又能如何,你还不是打算杀了他。

    听闻此言,莫不臣良久没有说话,最终才开口:“我的功法需要我杀了他。”

    可现在你还舍得杀了他吗?

    你生了一颗天生情种的心,本该用于爱人,你却偏偏要修无情道……既然你已经对桃卿情根深种,不如尽早放弃,用你的心好好爱着桃卿,这样不好吗?

    莫不臣寒声道:“我修炼无情道三千余年,如今即将功成,你竟叫我放弃?”

    白鹿说,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放弃无情道,要么杀了桃卿,否则你定会遭到无情道法的反噬,你要选择哪一种?

    莫不臣安静地盯着地面,六道轮回旋转不止,变幻的光影落在他的面孔上,忽明忽暗,他的双眼好似在流泪,却又好似不是。

    他的十指交叠在一起,紧紧地相握着,力道越来越大,片刻后传出轻微的骨裂声,他却恍若没有知觉。

    “他对我没有情。”

    莫不臣素来冷漠的双眼泛起涟漪,竟是痛苦之色:“他不爱我,即使我让他想起了那晚的梦,他还是不爱我。”

    他放弃无情道又有什么用处,他得不到桃卿的心,桃卿的眼中不会有他。

    白鹿走上前,轻轻地碰了碰他,算是安慰。

    你应该和桃卿谈一谈,但不要以神使的威势欺人,你吓坏他了,现在他很怕你,你必须向他道歉,用平等的态度与他交谈。

    既然他喜欢你变出来的小兔子,你就变成小兔子去找他,他一定会对你心软的。

    莫不臣抬头看它,白鹿将一只前蹄搭上他的膝盖,温和地鼓励着他。

    片刻后,莫不臣变成了一只软乎乎毛茸茸的小白兔,看起来比幼兔更可爱一点,由白鹿驮着他下山,将他送到了桃卿的宫殿门口。

    此刻正值夜晚,神玉随莫不臣的心意运转,悄无声息地将紧闭的殿门打开了。

    小兔子蹦跳着走进宫殿,来到桃卿的卧房,然而桃卿不在房中,床上只趴着幼兔,蜷在桃卿穿过的衣裳里安心地熟睡着,尾巴尖不时地抖动一下。

    为了寻找桃卿,莫不臣的神识瞬间在宫殿群中展开,不到一息时间,他已经找到了桃卿的所在之地,离这里不远,就是裴之涣的宫殿。

    小兔子伫立片刻,跳出了桃卿的宫殿,潜入裴之涣的宫殿,当他才接近卧房时,就先听到了一声甜腻的呜咽。

    “之、之涣,唔,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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