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涣竟然问他讨不讨厌他,甚至还想与他亲近?

    桃卿微微睁大眼眸,惊讶地与裴之涣对视着,他还被裴之涣半抱在怀里,距离如此近,是不会听错的。

    “我当然不讨厌你,谁会讨厌裴道友这般渊清玉絜的谦谦君子?”

    桃卿实话实说,露出一点难过的表情,倒不如说他一直担心裴之涣会讨厌他:“至于亲近……是我不配和你亲近,像我这样的人……”

    “桃道友很好。”

    听到他确实不讨厌自己,裴之涣心中稍定,平静而专注地凝视着桃卿,开口言道。

    “我修道十载,行遍三洲,所见修士不知凡几,但同侪之中,唯有你与衡常令我钦佩,能与你相交,是我一生幸事。”

    这番话不可谓不郑重,桃卿颇为受宠若惊,可他不明白,为何裴之涣会一下子对他改观这么多,明明他没做过什么,反倒醉酒时还轻薄了裴之涣。

    “我听衡常谈起,你曾救下清月仙子一命。”裴之涣道,“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你为何不宣扬出去,为自己正名?”

    “是星桥告诉你的?”桃卿有点纳闷,他明明没有跟星桥说过,星桥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你们知道就行了,不要和别人说。”

    他道:“我是合欢宫的魔修,若是被别人知晓我曾救过清月,难免会使她声誉有损,不如假装是我诱惑她,反正我名声向来不好,再糟糕些也无所谓了。”

    听完他解释,裴之涣清冷的眸光柔和下来,似冰雪化作春水。

    越是了解桃卿,他就越无法不喜欢桃卿,甚至他开始庆幸自己中毒的那夜遇见了桃卿,尽管他们的初识并不美好,但如果他与桃卿从未相遇,他一定会抱憾终身。

    他极少在人前展露如此温柔的表情,桃卿更是第一回见,不由看得一怔。

    他回想起自己初见裴之涣那夜,这双冷淡漂亮的眼睛所流露出的目光既冰冷又厌恶,才叫他忍不住想折腾裴之涣……咳。

    所以现在与那时确实是不一样了吧?

    桃卿雀跃起来,充满希冀地问:“你真的想与我交好吗?”

    “自然是真的。”

    裴之涣颔首:“不止是报答桃道友对我的恩情,我更想与你结交为友。”

    言罢,他静默下来,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失礼之处,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人结交,便是当初与衡常交好,也是衡常屡屡寻他交流剑道。

    但只要是桃卿,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他会学着讨他的欢心,哪怕……桃卿喜欢的是他的皮相也无妨。

    裴之涣扶住桃卿的手略略收紧,问道:“桃道友意下如何?”

    “承蒙裴道友不弃,我当然是愿意的。”

    桃卿露出甜甜的笑容,眉眼间的喜意遮都遮不住。

    他本来就很欣赏喜欢裴之涣,只是觉得自己不配与他来往,又怕被天道惩罚,才会疏远裴之涣,可如今裴之涣主动向他伸出橄榄枝,他为何不顺水推舟接过来呢?

    见他欢喜,裴之涣也不自觉地唇角微扬,说道:“桃道友可以叫我之涣或清玄。”

    桃卿很快选了一个:“既然星桥叫你清玄,那我就换个不一记样的,叫你之涣吧。”虽然在琼花观还是要叫清玄。

    “那你呢?”他眨眨眼,“你叫我什么,桃桃还是卿卿?”

    “……”裴之涣沉默了,耳尖泛起浅红。

    无论是哪个,他……他都叫不出口。

    太亲近了。

    桃卿察觉到他的为难,讪讪地说:“我们魔修就是这点不好,没有道号,只有被天魔境册封的魔君才有封号。实在不行,你就接着叫我桃道友吧。”

    裴之涣尚未回答,温泉水面忽然传来“哗啦”的声响,宿云涯从水中钻了出来。

    “总算布置好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见桃卿与裴之涣站在一起,气氛还算融洽,便笑着说,“如何,你们已经说开了?”

    “是。”裴之涣回应。

    宿云涯手臂一撑,轻轻松松地从温泉池上来了:“我说得没错吧,桃桃不会讨厌你的。”

    “当然了。”桃卿嘟囔着,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怎么会讨厌之涣。”

    这声“之涣”叫得很甜,两位道君的动作皆是一顿。

    宿云涯利落地脱掉里衣,赤裸着上身走了过来,他身材极好,宽肩窄腰,双腿修长,肌肉线条强健紧实,唇边噙着笑意走到桃卿面前站定。

    他一靠近,温泉的热浪挟裹着青竹的清新气息,扑到桃卿的脸上。

    桃卿哪里敢看,面红耳赤地移开视线。实在太过分了,要是上辈子,他非得当成这是星桥故意勾引他,一口咬上他的肩不可。

    “坏桃桃。”宿云涯捏他鼻尖,“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就算你和清玄关系好,也要和我最好,谁都比不上——自然,庄宴也不行。”

    这不用说,桃卿和谁好也不会和庄宴好了,他想起自己忘记说了:“我听师兄说,庄宴明日要来琼花观寻我,我不想见他,最好在他到来之前我们就能除掉曲无佑。”

    “不想见他?”宿云涯说,“他到底如何得罪你了?”

    桃卿曾酒后吐真言,提到庄宴杀了他,但如今不可能实现,宿云涯便以为他只是把噩梦当真了,他们闹僵其实另有缘由。

    桃卿也不记得自己的酒后之言,清醒时他反而不愿吐露真相,便搪塞道:“他未经我的允许就烧了我的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原谅他。”

    宿云涯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直到桃卿险些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他才点头:“好,那我们就在他来之前动手,不让你碰到他。”

    他打理好自己的衣冠,将白复玉请来了。

    水中阵法完成后,可以顺着扶摇山的水系探查琼花观的灵力流动,若是曲无佑使用了灵力,他们可以在第一时间察觉。

    除此之外,阵法也可以探知到山中灵脉的使用是否有什么异常,譬如短时间内是否有大量灵气被抽取,曲无佑身负重伤,极有可能抽取灵气疗伤。

    他们四人中以白复玉修为最高深,便由他来主持阵法查探。

    白复玉到来后,趺坐于池边注入灵力,将阵法启动,水面泛起淡金色的波光,浮现出一幕幕模糊的山水之景,乃是水脉经络的地域。

    “此处乃扶摇山顶,山顶建有玉慈观主与华宁真人的精舍。”

    白复玉伸手虚指,感应片刻后摇首道:“没什么异常。”

    接着画面一转,灵记力顺着水脉行至山腰,乃是一道山谷,山涧蜿蜒而下,两侧分别建有清风和玉素二真人的潜修之地。

    “灵鹿台、云心台。”

    白复玉介绍完,将心神沉入其中,细细地探查其间的灵力流动。

    突然他蹙起眉头,沉声道:“不对。”

    “是哪一处不对?”桃卿问。

    白复玉道:“两处都不对,灵气枯竭,灵力滞涩,被抽取了大量灵力。”

    他思忖片刻,取出几张传音符,和几位曾与他有过露水情缘的琼花女冠传音一番,问出了一桩门中阴私。

    “月余之前,清风真人新修一门功法,却出了差池,身负重伤,险些殒命。”

    他道:“玉素真人出手为她疗伤,两人都从灵脉中抽取了大量灵力,兼用灵药无数,才堪堪保住清风真人性命,好在将养月余,清风真人如今已无大碍了。”

    “曲无佑养伤也需要药材和灵气,如此一来,倒是看不出她们哪一个在包庇曲无佑。”宿云涯道,“或是清风真人使用苦肉计,又或是玉素真人借机暗度陈仓。”

    白复玉点头赞同:“华宁真人主持门中事务,精舍常有弟子来往,不太可能与曲无佑有勾结,剩余便是清风和玉素二者择一。”

    “到时还需劳烦清玄用素莲镜一探她二人究竟了。”宿云涯对裴之涣笑道。

    裴之涣道:“理应之事。”

    桃卿想了想,说道:“不如我问问幼荷?玉素真人是她师祖,说不定她会觉察什么异状,我想她不会瞒着我。”

    宿云涯莞尔:“楚道友那么伤心,还会接你的传音吗?”

    “……”桃卿惭愧地说,“事后我会向她道歉的。”

    白复玉也笑了:“不妨一试。”

    桃卿先前烧掉了楚幼荷的传音符,现在手里没有,白复玉便将自己留下的借给了他。

    桃卿持续注入灵力,等了许久,传音才被人接通,响起冷淡的女声:“白真人?”

    这是玉素真人的声音,桃卿略微一怔,说道:“晚辈是桃卿,真人安好。晚辈有事与幼荷相商,便借用了师兄的传音符,幼荷不在么?”

    “原来是桃道友。”玉素真人的声音更冷漠了,“幼荷正在受罚,因她不肯听我的话,偏要与我作对,我便将她关起来了。”

    桃卿闻言忧心忡忡,连忙替楚幼荷求情:“真人息怒,幼荷素来尊师重道,不会不敬重真人,她定然不是故意惹真人生气的,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真人手下留情。”

    “没有误会。”玉素真人略显讥讽地说,“我叫她不要再与你往来,这于她修行不利,她偏生不肯,对你一往情深。桃道友,你当真是好福气啊。”

    桃卿捏着传音符的手蓦地收紧了,白复玉见状说道:“真人不必忧心,幼荷根骨绝佳,天资绝伦,断不会因旁人道途受阻。真人不如将幼荷放出来,让她好好休息,待她心情舒畅,灵光乍现,修为必定日进千里。”

    “白真人不必多言了。”

    玉素对桃卿语气颇差,对白复玉更是不耐烦:“此乃我师门中事,与你合欢宫无干,你不必插手。”

    说完她断了传音,白复玉苦笑道:“华宁道友说得不错,玉素真人当真脾气古怪。”

    可即便受到冷嘲热讽,桃卿也不能放着楚幼荷不管,她是受他连累才受罚的。

    他道:“我想拜访玉素真人,请她放出幼荷。”

    “她不会见你,何况并不安全,也许与记曲无佑狼狈为奸的人就是她。”

    白复玉摇摇头:“不如等到明日,华宁道友将宴请你我,玉素和清风皆会到场,你届时再为幼荷求情,华宁道友也能出面调和,不至于彻底惹怒玉素真人。”

    他说得很有道理,桃卿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担忧,继续看着白复玉探查水脉。

    除了灵鹿台与云心台两地,琼花观其余地方皆无异状。

    如今桃卿四人只待明日赴宴,以素莲镜探查清风与玉素真人,便可获知她二人到底谁与曲无佑有勾结。

    转日,午宴即将开席,白复玉和桃卿皆被请至长乐宫赴宴,裴之涣和宿云涯随行。

    长乐宫位于扶摇山顶,是琼花女冠纵情的欢场,也是观中最奢靡的楼宇。

    殿内雕阑玉砌,画栋飞甍,墙壁嵌以明珠盈光,粉红鲛绡纱处处垂落,博山炉中燃着浓郁的月麟香,浮靡而奢丽。

    白复玉和华宁真人并排居于上座,二人两侧的下首分别是桃卿和清风真人,清风真人再下首是玉素真人,另有六七位年轻美貌的弟子陪席。

    桃卿扫视一圈,发现楚幼荷果然不在,她的身份足以出席宴饮,现在没有过来,就说明她还在被玉素真人关着。

    清风真人坐在桃卿对面,虽然貌美如昔,鬓间却已生华发,整个人苍白瘦削,衣服也显得宽大,的确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宿云涯和裴之涣与桃卿共用一张桌子,分别坐在桃卿左右两侧,宿云涯端起酒壶为桃卿倒了杯酒,假意侍奉,暗中对裴之涣使了个眼神。

    裴之涣微微点头,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缩到只有三寸大小的素莲镜滑落至他掌心,隐秘地将镜面对准了清风真人。

    他是金丹初期修士,清风和玉素则是积年的元婴真人,修为相差一个大境界有余,素莲镜至少要照足一炷香的时辰,才能显现她们身上的灵气。

    桃卿察觉到裴之涣有所动作,为了替他遮掩,他兢兢业业地表演起来,轻轻卿靠在裴之涣身上,又伸出一条腿搭在宿云涯的腿上,做足了轻浮放浪的姿态。

    他举起酒杯,眼尾上挑,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流气,笑着对上首的华宁真人道:“真人不介意我带着星桥与清玄赴宴吧?”

    华宁真人莞尔摇头,表示不介意,这场宴饮只是单纯为他师兄弟二人接风洗尘,不会在席上商议神梦令之事。

    她同样举起酒杯,遥遥与桃卿对饮:“还请桃道友满饮此杯。”

    杯中的酒是琼花观特有的琼花酿,味道清甜回甘,实则酒力极大,以往桃卿最多喝三杯就醉。

    还有正事要做,桃卿不敢随随便便喝醉,何况他已经发誓要戒酒了,便说道:“真人知晓我酒量不好,有此佳酿,当然要细细品尝,否则岂不是浪费真人一片心意?”

    他将酒杯举至唇边,只是用酒水稍稍沾了沾唇,就打算放下了。

    谁知玉素忽然开口:“我劝桃道友最好饮下这杯酒。”

    桃卿眨眨眼,露出不明所以之色,玉素昳丽的面容荡开一抹冰冷的笑意,言道:“只要你喝得我高兴,我就放幼荷出来,你看如何?”

    “师叔……”

    华宁真人试图劝阻,怎奈玉素理都不理她,只冷冷地望着桃卿。

    宿云涯拍拍桃卿的腿,伸手取过他的酒杯,笑着说:“真人想看人饮酒,不如记我来替桃桃喝,他酒量不佳,喝不了几杯,只会扫了真人雅兴。”

    玉素摇头:“我只要他喝。”

    她似乎愈发不悦了:“你不喝也罢,只是不知幼荷几时能出来了,那地方黑漆漆的,她好像挺怕的。”

    桃卿知道楚幼荷怕黑,闻言顿时心中一紧。

    他想不通玉素为何一定要让他喝酒,但她脾气不好,行事又太过古怪,如果他不喝,幼荷还不知会怎样被她磋磨。

    “多谢真人相邀,晚辈却之不恭了。”

    桃卿拿回酒杯,在宿云涯不赞同的注视下,向后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有些悲痛地想着。

    ……只希望待会他千万不要做出什么丢脸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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