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堂的门由玄鹰卫把守,  章禄之请了谢容与上坐,将腰间的刀解下,“砰”的一声拍在一旁的案几上:“你就是蒋万谦?”

    这铿锵一声把蒋万谦吓了一跳,  他本就是跪着的,  眼下头埋更低,“回、回官爷,  是,  是……”

    章禄之问:“知道为什么拿你吗?”

    蒋万谦摇了摇头:“不、不知道。”

    “不知道?”章禄之在他跟前半蹲下身,“你自己做了什么,  你自己不知道吗?”

    他微一顿,继而问道:“听说你跟秦师爷交情不错,  当年同在东安,  你还买过他的画?”

    “回官——官爷,  是。”蒋万谦掀眼皮看章禄之一眼,  见他一脸凶相,  很快垂眸,  “当时秦、秦师爷,到东安,来考举人,  很——清贫,他画、画得好,  任他画谁,都惟妙惟肖,  草、草民买画,  只是举——举手之劳。”

    这话出,青唯不由与谢容与对视一眼。

    她起先听这蒋万谦说话结巴,以为只是慌张所致,  眼下见他咬字吃力,才知是患了口吃之症。

    可是……沉浮商海,左右逢源的蒋万谦,怎么是个有口吃的?

    章禄之又问:“听闻先后考过两回举人,第一回考前失足落水,第二回惹了人命官司,你是哪一回买他的画的?”

    “第、第一回。”

    章禄之“嗬”了一声:“那你们也算多年的交情了。”

    他蓦地将声音压低:“既这样,秦景山为何要介绍你上竹固山?据我所知,你运桑麻的的牛车大都是直接发往东安,很从竹固山下过,竹固山的耿常,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善类,你跟他,根本没有结交的必要。”

    蒋万谦听了这话,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做、做买卖么,该结——结识的人,总要结识的,早、早晚,都一样。”

    章禄之这么问,际是希望他能老交代买名额的事,见他如此敷衍,心中顿时窝火,“啧”了一声,已打算直接问了。

    好在他知道自己脾气躁,来上溪前,卫玦就叮嘱过他,让他凡事请示虞侯,章禄之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谢容与,谢容与却摇了摇头。

    章禄之抿抿唇,不能直问,那只有继续旁敲侧击了。

    他在心中把蒋万谦买卖名录一事从头理了一遍,想起洗襟台的登台名额,他是为他的儿子方留买的,遂问道:“你念过书吗?”

    蒋万谦摇了摇头:“念、念得,也不、不爱念。”

    章禄之冷笑一声:“你不爱念书,倒是盼着自家儿子能做大官,为了方留,费了不周折吧?”

    “官、官爷说笑了。”蒋万谦道,“他就——就是个秀才,一、一直考不中举人,草民,也并不盼着他能、能做官,连、连昭化十三年的乡试,草民都、都没让他去呢。”

    这话出,章禄之没觉异样,反是谢容与眉心微蹙,目光落在蒋万谦身上。

    昭化十三年,正是洗襟台建好的那一年,陵川因为自开春就要接待从各地而来的士子,是以将乡试的日子,从开春提早到了前一年的冬十二月。

    所以昭化十三年,陵川是没有乡试的。

    这一点寻常人不知道,但是蒋万谦,他这么看重方留的仕途,怎么说错?

    再者,方留没去那年乡试,极有可能是蒋万谦担心屡试不第影响他的名声,已打定主意买下一个登洗襟台的名额,这么敏感的决定,他怎么这么轻易地说出来了?

    谢容与靠在椅背上,十指相抵,缓缓问道:“昭化十三年的乡试,方留没去?”

    “是,草、草民没让,没让他去。”

    谢容与紧盯着他:“你还记得昭化十三年的乡试,是哪一天吗?”

    蒋万谦听了这一问,怔了一下,正是冥思苦想,这时,外头一名玄鹰卫来报:“虞侯,曲校尉回衙门了,虞侯可要见他?”

    今日上溪暗汹涌,极不太平,卫玦到来之前,他手上可用的人太,多多都得借曲茂的力。

    谢容与看着蒋万谦:“把他带去内衙,你们亲自看守,任何人不接近。”

    等蒋万谦被带出去,这才吩咐,“让曲茂进来吧。”

    曲茂似乎一宿没睡,进来退堂,还打着呵欠,对谢容与道:“要知道你来了衙门,就早点儿溜号了,凭的折腾了一夜,遭罪遭大发了!”

    谢容与稍稍一愣:“你不是去醉芳阁听陵戏?”

    “听戏?”曲茂没骨头似的,整个人都摊在了交椅里,“要真是去醉芳阁听戏,哪能累成这副德行,昨晚刚到醉芳阁,那伍聪就找到我,让我带着巡检司,去守那道山间小径外的关卡。”

    跟在曲茂身边的邱护卫道:“殿下有所不知,夜里三更,伍校尉说是有急事要去东安一趟,让曲校尉帮忙轮一夜的班。”

    谢容与又是一愣,问:“伍聪带着左骁卫离开了?”

    “说是有什么事儿,要去东安请示他们中郎将。”曲茂道,“左骁卫也没全走,多留了一些,不过不顶用,他们上头没人,凡事都来请示我,真是烦死了。”

    谢容与沉默下来。

    伍聪究竟为了什么而离开,他不用想都知道。

    这大半年来,左骁卫负责的所有案子之中,只有追捕温氏女这一桩,是需要请示中郎将再办的。

    伍聪这个人不傻,他很清楚他在上溪要捉的“鬼”,昨日已经被谢容与送走了,所以他此刻去东安,只能是因为在上溪发现了青唯。

    这一切看似没有错,但问题在于……谢容与记得,青唯进山当天,伍聪并没有亲眼见过她,在追捕灰鬼当夜,他虽与她交过手,但是单凭一个似是而非的背影,看似熟悉的身手,他就能断定此人就是左骁卫追捕的温氏女,并且为之离开上溪?

    还是说,他在某个见过青唯,直接,或者间接地确定了她的身份?

    可是,谢容与又想,自追捕灰鬼那夜过后,青唯几乎一直与他在一起,伍聪不可能见到她,除非是在画上。

    ……是了,画?

    谢容与一念及此,心中微顿。

    他蓦地想到,前日一早,伍聪最后带着人城西庄子,要求审问叶家祖孙与“江唯”,正是由秦景山带去的。

    当时谢容与还觉此举可疑,这两日让玄鹰卫着紧查秦师爷,也有这个原因。

    青唯近日虽没在外人面前脸,可刚来上溪那两日,城西庄子上的人,包括孙县令、秦师爷该是见过她的。

    适才蒋万谦也说了,秦师爷擅画,画得人像惟妙惟肖。

    那么……只有一解释。

    当日左骁卫,是秦景山故意引去城西庄子的。

    他看出伍聪早就怀疑庄子上的外来表姐,碍于小昭王的面子,一直不敢贸然查审,是故他将青唯的模样画下,随后拿给伍聪看,伍聪看过画,确定青唯正是在上溪,这才连夜去向驻守东安的中郎将请示的。

    这么说,伍聪是被秦师爷借由温氏女的案子,故意支走的。

    可是他支走伍聪又是为了什么呢?

    眼下左骁卫已不必捉鬼了,留在上溪,左不过就是办个禁山巡视的差事。

    还是说,他把左骁卫的首脑支走,是想趁着关卡不严,送走什么人吗?

    谢容与闭上眼,在心中细忖。

    秦景山、孙谊年,都是衙门的人,他们要离开上溪有一百种法子,甚至可以直接走官驿,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们的家人同理,也正是说,秦景山要送走的这个人,是一个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急需离开上溪的人。

    上溪眼下有谁急需离开?谢容与想了想如果卫玦已带着玄鹰司赶到,那么他这张网要捕的,除了与县衙相关的,只有蒋万谦了。

    蒋万谦?

    这个秦景山……他要送蒋万谦走?

    可是蒋万谦,已经在他的手上了啊?

    谢容与思及此,蓦地睁开眼,他忽然想到,章禄之适才审问的这个蒋万谦,非但患有口吃之症,似乎连昭化十三年,陵川没有乡试都不知道。

    心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顿生,谢容与倏地起身,一脸寒的来到后院。他看着被玄鹰卫牢牢看守住的蒋万谦:“想好了吗?昭化十三年的乡试,究竟是哪一日?”

    蒋万谦目中含着骇意,“回、回官爷,草民记——记不大清了,应该,大概是开春。”

    谢容与心中一沉。

    但他神不变,又问:“你说方留考了几回举人都没考中,那么且问你,他考过几回举人,分别是哪一年?”

    “他儿时念的私塾是什么,恩师又唤作什么?”

    “昭化十三年,他被遴选登洗襟台,是哪一日离开家的?”

    连着三问急出,蒋万谦额头渗出了汗,“回——官爷,草民只记他儿时,念、念的私塾叫听澜,恩师姓秋,唤作、唤作……”

    谢容与问:“所以,你只记他儿时的事,昭化十二年至十三年,他被遴选登台以至未曾参加乡试的所有枝节,你一概不知是吗?”

    他盯着蒋万谦,目中寒意人:“你不是蒋万谦,你是谁?”

    “蒋万谦”心头大骇,他在人前已扮了快两年的大哥,除了知情人、家里人,没有任何人看出破绽,方留的生平,他也早也背滚瓜烂熟,除了昭化十二十三年,衙门的那些人就像是在忌讳什么,没有与他多提罢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洞若观火,不过几个问,就看穿了他。

    “蒋万谦”膝头一软,跪倒在地,“草、草民……”

    然而谢容与已暇理他,他折身,疾步朝外走,“真正的蒋万谦两个时辰前从山外关卡跑了,留个人守在这儿,其余人立刻出发,随我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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