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中,  玉笙寒突然感觉右肩一阵剧痛。

    他脸色霎时惨白,整个右半边身体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在此之前,他跪坐在地上,  地上铺陈开一卷很长的纸,  上面是抄写了一半的字迹,  仔细看去,  抄写的是玉家的家规。

    这卷抄了一半的家规下方,  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露出一角,  写着“同心契”三个字。

    静了好一会儿,  玉笙寒才从剧痛中缓和过来。

    他起身从剑匣中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乌木剑,漏影春有段时间没有任何反应了。

    这说明,她很久没有用过不夜侯。

    从他们的婚约,或者说同心契定下开始,  他偶尔也能被同心契牵动,感受到她的一些动向,其实这样的感受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他能感受到关于她的,  往往都是疼痛。

    这样的机会不多,十几年下来,  也只有几次。

    一次,是他们从无望海出来不久后。

    那次感到疼痛的地方,是眼睛。

    那次,他双目疼了整整一天一夜,  疼到几乎目不能视,  把自己关在暗室一整天才缓过来。

    还有一次,  是南华论道头名战结束后,  她挡在沧寰那些人之前,  直面藏锋期的大能时,那次的痛,令他终身难忘。

    就像是要把身体连通灵魂一并撕碎的感觉。

    再有的,就是现在。

    说来好笑,眼睛剧痛到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的那一次,他真的以为自己患上了什么绝症,后来他跑遍全大陆,去寻找解除同心契的办法,才知道他是因为这同心契,才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但也不尽然,他在南华论道时认真观察过,寻常伤势,出现在她身上时,他是感觉不到的。

    哪怕她和锦弟,和谢天行斗法时,浑身是伤,他的感觉也并不太明显。

    自那之后他才发现,或许只有刻骨之伤,才会让他有如此清晰的感受。

    刻骨之伤。

    她又遇到了什么事情?

    一灯如豆,给暗室带来一丝昏黄的光亮,照得玉笙寒的脸半明半暗。

    他将地上的纸笔收好,从暗室走出去,听到侍者说盟主唤他过去。

    夜里,玉家守卫森严,一片静默,显得玉华清的身影格外冷漠。

    玉华清看着自己曾经最引以为傲的长子,眼神有些复杂:“为父决定,择日公开你和那孩子的婚约,你看如何?”

    玉笙寒平静地抬眸,淡声道:“父亲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又何必来问我呢。”

    玉华清避开他的眼神,看向另一边,转而道:“听说你最近还在四处寻觅解除同心契的方法?这又是何苦,若同心契能解,为父早就替你解开了。你们之间的同心契,毕竟是天下第一人结下的。”

    他说完,停顿片刻,抱着一丝希冀问道:“可有头绪?”

    玉笙寒漠然道:“连父亲都没能找到,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玉华清叹息一声:“罢了。”

    “预备营的训练已经告一段落,飞羽阁定制的灵器也已经到了,我不日将带领神机预备营进入深渊屏障,此去不知归期,望父亲安好。”

    玉华清听见这句话,只是摆摆手:“你如今已然元婴境,是该出去历练一番了。”

    言罢,他就像来时那样,匆匆离开,并没有给玉笙寒更多眼神。

    空余一地凉意。

    他离开后,玉笙寒才缓缓松开手,掌心被指甲掐出四个血痕。

    秋夜为他肩头染霜,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在院中久站不离,一夜就已过去。

    其实他已经找到了。

    同心契的解法。

    ……

    “疼不疼啊。”

    摇光说话都带上了颤音,看着祁念一肩膀的伤口,眼泪汪汪地,好像自己比她还痛一样。

    祁念一衣领已经完全被血染红,摇光颤抖着手把她的衣领撕开,星天南的一击擦着右肩的骨头,直接贯穿了她的肩膀,露出粉色的肌理,看着极为惨烈。

    摇光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包扎,用的药还是祁念一拿出来的。

    她这道伤势入骨,宋之航的治疗符只能治疗简单的外伤,对这种严重的伤根本没有办法。

    好在她有个号称医仙的大师兄,平日里会像囤货一样把灵药和丹丸还有解毒剂塞满她的芥子囊,针对外伤的药囤得最多,显然已经非常了解这个糟心师妹的德性。

    云书看着祁念一拿出来的药瓶,无论是样式还是颜色,还有药瓶底部镶嵌着的金边,都十分熟悉。

    他手里也有同样的,很多个。

    是多年前离开时,家里一个小孩儿塞给他的。

    还有刚才的剑意。

    愁云惨淡的风,蕴藏着千载悲苦。

    那是晚来风急的剑意。

    至此,终于能够确定。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引得另外三个男人怒目而视。

    另外三个男人背过身子站在第七十一层空间的另一边,表情都有些不太好看。

    宋之航捂着脸,表情阴郁,沉重道:“我要是多学几个药符就好了。”

    冉灼拍了拍他的肩,沉闷道:“我的火要是更快些就好了。”

    回想起刚才那一战,若要复盘,竟然能找到无数漏洞。

    让他们明明赢了,却高兴不起来。

    冉灼和宋之航你一言我一语,没有注意到另一边,凌晗的脸上写满了挣扎。

    宋之航深吸一口气:“她是个剑修啊,她的右肩怎么能受伤呢。”

    说着,他们就听到另一头传来摇光的惊呼:“你左肩怎么也有伤啊!”

    几个男人想转头去看。

    发现他们的动作,云书一声轻咳:“非礼勿视。”

    于是他们又忍住了,只能把自己杵在原地。

    摇光给祁念一上药时,看见她左肩还有两个已经愈合的印记,瞧着应该是两个血洞,像是曾经被什么东西咬过,虽然没有留下疤痕,却一直有两个深色的圆点留在了肩头。

    听她形容后,祁念一才想起来,这还是在无望海的时候被蝎蛇咬的。

    那时,慕晚也是这样给她上药。

    “好了。”摇光在她身后缠好了绷带。

    祁念一准备从芥子囊中重新找一件衣服换上,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根本抬不起来。

    低头一看,摇光不知道缠了多少层,将她右肩乃至右手都缠成了个粽子,根本动弹不得。

    祁念一一言难尽道:“……倒也不用这么夸张。”

    摇光盯着她,用眼神暗示——你要是敢拆绷带,我跟你没完。

    祁念一无奈道:“好歹让我能动吧。”

    摇光:“你可是伤患啊,不能乱动!

    她接过祁念一拿出来的干净衣物,一边帮她穿一边低声说:“我可是第一次这么伺候人。”

    祁念一低笑了下:“我的荣幸。”

    处理好伤势后,祁念一席地而坐,开始修行。

    看得摇光眉头紧拧:“你就不能有点伤员的自觉?”

    摇光看着她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除了心疼,更多的还是自责和惭愧。

    因为他们能力不够,所以才让云念在这场对战中承担了太大的压力,受了这么重的伤。

    “你干嘛总这么拼,稍微休息一下不好吗?天下这么大,难道少了你就不行了?”摇光难受得不行。

    祁念一闻言睁开眼,思索道:“还真是。”

    “是什么?”

    祁念一认真道:“这天下,少了我,真的不行。”

    毕竟,她真的是救世主。

    摇光说不过她,气鼓鼓地走了。

    没一会儿,眼前又落下一道阴影,祁念一睁开眼,无奈道:“这伤势看着吓人,实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夸张,也不是我受的伤里面最重的一次。”

    她说完,看见的却是云书探究的眼神。

    云书垂眸道:“仗着他们不通医道,就这么骗他们?”

    他语气很淡,让祁念一一时间拿不准他此时的态度,就听云书轻声说:“转过去。”

    祁念一照做,云书解开她被摇光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重新给她系好。

    绷带解开的瞬间,她觉得呼吸都顺畅了。

    正想谢谢云书,就听见他在背后说:“你的沧浪剑,不可能是自学的,你是沧寰弟子。”

    他语气非常肯定,再也不像之前那次一样,怀着试探之意。

    祁念一顿了下,若无其事道:“你又知道了。”

    云书没理会她的顾左右而言他,直接问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和光复会的人搞到一起去?”

    绷带缠好,祁念一拉好衣领,转过身来,并未避讳,而是直言道:“你也不是神山中人吧,那你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

    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肯相让。

    片刻后,云书叹息,退了一步道:“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无论你为什么来这里,听我一句劝,回沧寰去,那里更安全。”

    祁念一淡声道:“天下之大,于我而言,并无一处是真正安全之地。在哪里都一样,我为何不去我想去的地方。”

    云书嘴巴张了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只是用一种深沉、复杂、新奇中带着些许欣慰的眼神看着祁念一。

    祁念一被他看得一阵头皮发麻,忍不住后仰了下,然后说:“你还没有回答,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云书静了一会,指着上方:“我要到最高层去。”

    祁念一眼睛亮了下,一个危险的想法还没脱口,就被云书打断:

    “不会带你去,我此行是要阻止一个人,去往最高层。”

    “谁?”

    云书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他,然后抓到他。”

    最开始见到的时候,他把她认成了要找的那个人。

    毕竟,她不太像是南境人。

    观察了几天之后,他才否决了这个想法。

    从深渊逃出来的东西,不可能像她这般,如此滚烫鲜活。

    深渊之下太冷,早已经冻僵了那些东西的灵魂。

    只是那时没想到,她竟然就是那个孩子。

    他名义上的关门弟子。

    想到这里,云书忍不住道:“你怎么敢不做任何伪装就只身闯来南境?你这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祁念一诡异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说的伪装,是像你一样戴半截面具的话,对我来说有没有都一样。”

    云书被她气的眉心直跳,深呼吸了下说:“我的伪装不是很完美吗?”

    祁念一斜眼看他:“一眼就被我看穿的完美?”

    云书:“……”

    祁念一思索一番,看着他的眼神也带了些怀疑:

    “你为什么能确定我是沧寰弟子,而不是自学沧浪剑的散修?”

    云书用一种非常微妙的微笑,神秘地对她说:“自学学不来那种剑意。”

    因为沧浪剑的剑意,是他领悟之后,亲手封存到神剑之中的。

    他垂眸看着面前才到他胸口高的小姑娘,眼神一寸寸柔和下来。

    十八年,他们竟然以这种方式神奇地相见了。

    云书微微躬身,和她平视,将她如今的样子仔细收入眼中。

    他眼中划过无数情绪,最后释然欣慰一笑:“你这么拼命,让我这个师尊很没成就感啊。”

    在深渊那些年,他也想过很多次,那个从出生起就被他们这群自私的大人擅自决定了一生命运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子。

    看到她现在这样,他才放下心。

    淮瑜把她教的很好。

    让他不会因为独守深渊的那二十年而后悔。

    他抬起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发顶,却被祁念一避开了。

    她诡异地看着他,诚恳道:“这位前辈,你我以师徒相称不过权宜之计,切莫入戏太深。”

    云书面无表情,手僵在空中。

    他收回刚才的想法。

    他好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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