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你和阿弟在说什么?”
母子俩正说着话,忽然听到杜若轻快的声音,夹杂着或轻或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纷至沓来,很快到了近前。
“阿娘正和你阿弟说长安的各家亲戚,你要听一下吗?”周氏见她过来,不愿在她面前谈她的婚事,随口就转了话题。
“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不用再听,让阿弟好好听听吧。”杜若赶紧推却。
她不是知道了,而是不耐烦背这家那家的谱系。
长安城里贵胄无数,转来转去的亲戚关系更是让人头晕,杜若也就看下了安国公府的谱系,记了记最主要的那几位亲戚,其他的,就随缘了。
到时候若有机会前去拜见,她就临时抱一下佛脚,弄个明白,若是根本碰不到,她现在记这么多,岂不是浪费精力?
就算此时全记下了,等到她们下次再回长安城,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那时候早就物是人非,她还不是得重新记。
杜若打着这样的如意小算盘,自然能拖则拖,能忘则忘了。
她这点小心思,周氏哪里不知,不过女儿身边服侍的,皆是聪明伶俐之人,这些亲戚关系,周氏早就命她们背下来了,杜若遇到了人真不认得,自然会有身边人提点,周氏也不指望她能做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只要见了人不失礼,能够糊弄过去就行。
她们若想在长安城找门好亲事,杜若这般敷衍当然不行,长安城里掌家的夫人们,皆是精明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虚实,但是她们此行无所求,只要能做到表面光,就是给众人面子了。
周氏自己都是这个态度,杜若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也就不难想象了。
至于杜衡,若他再大点,自然免不了在外交际应酬,不过他才十岁,如今就算让他见客,也是有长辈带着,在旁介绍周全,还不到他独当一面的时候。
周氏见杜若懒得应付这事,也不去说她,等她走到面前,见她头发有些湿润,却开始不悦了。
“虽说天时入了春,这早晚的天气还是很冷,要洗头也该白天洗,怎么这时候却突然想到洗头了,仔细吹了风头疼。宋嬷嬷,快拿些厚布巾过来。”她唠叨了杜若几句,又一叠声地吩咐宋嬷嬷。
宋嬷嬷是周氏倚重的管事嬷嬷,这一路上,外面有孙管事照应,里面则有宋嬷嬷主事。
“夫人,来了。”
宋嬷嬷能做周氏的心腹,自然是有眼力见的,知道若娘子才是定远侯夫妇的掌上明珠,世子都得靠边站,听到周氏的吩咐,亲自取了厚布巾来,替若娘子绞干头发。
“阿娘,不碍事,晾一会儿就干了。”杜若嘴里这么喊着,人却乖乖坐着,任宋嬷嬷施为。
有些事阿娘说她,其实阿娘自己都不放在心上,杜若自然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随便听听就算数,但是有些事,她不听话,阿娘就要真生气了。
周氏先让人把杜衡送回房间安顿,见宋嬷嬷把头发绞得差不多了,又上手摸了下,确定干了,才让杜若上榻去休息。
“阿娘,你对陶陶真好。”待到周氏躺到身边,杜若翻了个身,抱住了周氏,喃喃说道。
“你啊,每次都和阿娘玩这招。”周氏摸了摸她的头,“如今你年纪尚轻,嫌麻烦,不愿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以后头疼起来,就自己哭吧。”
“阿娘,陶陶再不会了。”杜若怕她唠叨,赶紧许诺。
“阿娘就再信你一次,时辰不早了,赶紧睡吧。”坐了一整天的马车,周氏也觉得累了,她轻轻拍着杜若的背,哄她入睡。
“嗯。”杜若依偎在她温暖的怀里,感受着熟悉的气息,渐渐陷入了梦乡。
周氏一行人在驿站歇息时,兴庆宫里,太子许韶宣却枯坐榻上,无心入眠。
太子是当今皇帝的长子,也是嫡子。
他出生时,先帝已缠绵病榻许久,闻得这个喜讯,顿时欣慰后继有人,病情都仿若减轻了几分,当即下旨,将他立为皇太孙。
稍后,先帝崩,今上登基,次年改元永泰,将他册封为太子。
而今是永泰十六年,这是他做太子的第十六个年头了。
他年幼时,甚得皇帝喜爱,皇帝经常会在闲暇时将他唤到跟前嘘寒问暖。
他依稀还记得,幼时皇帝曾亲自教他读书习字,执笔描红。
待他年岁渐长,宫中又添了几名皇子公主,皇帝待他,却没有幼时这般亲近了。
他越大,在皇帝面前执礼愈恭,皇帝对他的态度,也愈加严肃起来。
当然,古往今来,天家的父子亲情,皆是如此,皇后经常在他耳边这么提点他,所以对于这个结果,许韶宣也谈不上有多大的失望。
反正只要他本本分分做他的太子,不去做任何多余的事,既是长子,又是嫡子的他,储位相当稳妥。
去岁入了秋,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夜间很容易被惊醒,醒了却迟迟没法再入睡。
但是人不睡觉怎么行,只折腾了几日,他就萎靡不堪起来。
皇帝知道了此事,派了身边心腹的内侍过来,将东宫的摆设都换了一遍,又派人督查他的饮食。
不过无济于事,他依然夜夜惊醒。
皇帝召集太医为他诊治,太医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开了些温和保养的方子,给他吃吃看。皇帝又命人去民间搜寻名医,名医也看了不少,他的病症依然没什么起色。
大概熬了一个多月,熬得他形容憔悴,承恩侯世子王玠,也就是他的大表哥,引荐了一名道士来见他,道士献上了一盘香,他点燃后,果然安睡了片刻,他顿时将道士视为天人,各种礼遇,延请道士留在东宫辅佐他。
后来,道士在东宫逛了一圈,告诉他东宫的风水于他有些妨碍,或许他该换个地方住住。
太子居东宫,是祖训。
大燕开国百多年,到他是第四位太子,今上、先帝、曾祖为太子时,皆居东宫,到了他当然也不例外。
但是他亲自上了表,恳求皇帝允许他迁到兴庆宫养病,皇帝虽然极为不悦,最后还是准了他的请求。
自从搬到兴庆宫,他的病症果然有所减轻,难得安睡了几夜。
有一日,他登临花萼相辉楼赏景,下楼转弯时不慎磕到了头,昏了过去。
兴庆宫闹得人仰马翻,皇帝闻讯亦从大明宫赶了过来。
到了晚间,他才醒了过来,过后,仿佛也没什么不妥。
又过了几日,他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做梦。
他的梦凌乱无比,梦中他去过无数地方,也可能没去过,只是看到而已。
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人他根本不认识,这些人在他的梦中交错出现,演绎着这世间的众生百态。
他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是人,哪些是鬼。
梦境和真实交叉错乱,侵袭着他的精神,让他比离开东宫时更加憔悴了。
当然,不管梦中之事只是他的臆想,还是上天给他的警示,他必须做点什么才行。
他命人召来了乳母方氏。
方氏家在万年县青门里。
她家几代都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后来她被宫中挑中,做了太子的乳母,兢兢业业照顾了太子三年,才被赐金还家,她家郎君原是万年县衙中不入流的小吏,也因此得了皇帝的加恩,做了万年县的县丞,从此改换了门庭。
方氏已有多年未见太子,不过逢年过节,东宫皆有赏赐下来,此时不年不节的,突然得了太子的传唤,又不知所为何事,她的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不过她在宫中伺候过,这些年也没有虚长年岁,很快就掩下了心头的稍许不解,当下收拾齐整,带了两个儿子前去兴庆宫拜见太子。
太子许韶宣在南薰殿召见了方氏母子三人。
“妾方氏拜见太子殿下!”
“臣常乐(常意)拜见太子殿下!”
“阿母请起,阿兄请起!”
太子命人赐座上茶。
方氏入座后,才得以细看太子,这一看,就看得她落泪了。
小时候,圆润可爱的太子,如今竟然是一副柴毁骨立的模样。
“太子殿下病了吗……”她哽咽着问道。
“阿母不用担心,前几日身体有些欠佳,这几日感觉好多了,再多养几日就大好了。”太子安慰她。
在梦中,方氏及常氏兄弟,对他可谓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一路追随,此时,他要用人,第一个就想到了她们母子三人。
他端着茶盏,闲聊了几句,问了问方氏的近况,后来又赐了午膳,才把他要做的事一一交代下去,随后让人送她们回去。
这些事他都布置好了,今夜,他难以入眠,是因为一切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陶陶!”他暗暗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是定远侯女公子的乳名,这是他绝对不该知道的事,甚至定远侯夫人一行人明日入京,也是他绝对不该知道的事,就算是皇帝,恐怕也只是知道她们这段时日会入京,却不知道具体的行程。
这件事,是最近,也是最容易确定的事。
唯有确定了此事,他才能考虑梦中的事是真是假,若噩梦为真,他这一生,从自请迁出东宫那日起,就注定了再也无法踏入东宫,他又该如何应对。
太子坐在榻上,望着窗外,默默等待着长夜过去,凌晨到来,太阳升起,等待着他要等的那些人入京,纵使时间过得再慢,他也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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