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外,夜寒露重。
半人高的芦苇荡,黑压压地倒向一边,迫得人透不过气。
低调的马车匆忙前行,车顶四角挂着玉雕的龙佩,黑夜之中,透着碧色。
车里很安静,安静得好像里头没有人。
马车到了城门口,掌车的侍从并未停车,未发一言,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令牌。
城门守卫面色一变,握着长矛的手一僵,迅速开了城门,恭敬地目送马车呼啸而去。
那块令牌上,隐约可见,一个“岳”字。
“哎,岳王府的马车,为何是往沈相府去了?”守卫看着飞驰而去的马车,很是吃惊。
身旁的守卫低着头,沉默地推着城门。想要活得久,便要看不得,听不见。
临安城内,岳王府。
锦竹院,得名于满园清雅的竹林。可偏是有人不懂风情,在每根竹子上,都挂了金铃。
只要风起,金铃叮当作响,连院外都是扰人的清音。
坊间都传闻,岳王只要走近了这个院子,头风旧疾就要发作。
可偏是有人欢喜。
石桌上,一双素手轻轻地捏起红豆,一颗一颗地摘着,温柔地像是对待情人。
女子穿了全套的王妃仪制,连簪子,都照足了仪制,佩了七只。和这一身奢华仪制格格不入的,是她素净的脸。
府外传来一声马鸣,尖锐绵长,岳王妃苏锦锦抬起头,泛起了笑意。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艳丽,明眸皓齿。即使未施粉黛,依然明媚夺目。
苏锦锦匆忙起身,双手蹭了蹭衣衫,差点碰翻了盛红豆的玉碟。
“王爷他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她腼腆一笑,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声音极轻。
摸着脸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眸瞧着身旁的丫鬟,“似玉,快些准备。”
似玉微微一怔,无可奈何地点头。
苏锦锦自小是不爱涂脂抹粉的,却是为了讨岳王的欢喜,偏要自己化妆。
似玉瞧着这妆容,不忍再看。
岳王对王妃冷淡,全临安都知道。只有苏锦锦,天真得以为,只要她够努力,就能改变这一切。
每次见王爷,苏锦锦就着急打扮自己,可她的精心努力,从没有得到过一丝一毫的回应。
被苏锦锦安排出去打探消息的丫鬟如玉碎步走来,走得极慢。
“如玉,你瞧着王爷了吗?怎么没请他过来?”苏锦锦压抑着满心欢喜,尽力做出端庄贤淑的模样。
她和他说了许多遍她的生辰,他今日,终究是赶回来了。
她知道,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如玉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偷瞧着似玉。
“若是王爷回来了,早就来了呢。”似玉说得淡定,如玉点头如捣蒜。
“王妃,想来是你听错了。王爷他在南疆呢,昨日还有捷报传来,今日不可能赶回来的。”似玉温柔地瞥了如玉一眼,用帕子沾了沾水,擦着苏锦锦脸上的胭脂。
“南疆到临安,便是快马,也要一日一夜。王爷惦记着王妃生辰,早几日便派人送了上等南珠来,真是好疼王妃呢。”
似玉说着口不对心的话,心里一阵酸楚。
她和如玉自小是跟着苏锦锦长大的,苏家是南阳首富,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苏家只有这一个女儿,极尽宠爱,养成她天真烂漫的性格。
富贵大小姐苏锦锦,一年前游历到临安,无意间,救了岳王性命。
圣上赐婚时,岳王抵死不从。听闻他在朝堂上直言,宁愿把这条命还给苏锦锦,也不愿意娶她。
可终究,传闻只是传闻,苏锦锦是不信的。岳王他,终究是娶了她的。
便是那一日起,她从大江南北,被圈到这一方小院子里。
从恣意妄为的千金小姐,成了临安城里,众多压抑天性的贵妇之一。
苏锦锦脸色煞白,猛咳了一声,掩住嘴的帕子上沾了血。她柔柔一笑,把帕子藏进了袖中。
“好啊,他不来,真是没口福。”苏锦锦低下头,手握着玉勺,一个一个,用力把煮熟的红豆压成绵密的沙。
“你们瞧着啊,相思茶果最重要的,便是要把红豆碾碎,碎得瞧不出形来。”她努力低着头,藏着眼底的落寞和伤心。
如玉看似玉的那一眼,她不是没看见。这两个丫头心疼她,她明白。
他回来了,只是不想见她。
是啊,南疆回来,需得一日一夜。
“啪!”玉勺断了。
苏锦锦没来得及收回手,纤细白嫩的食指被碎勺割破,伤口不大,却是极深。
鲜血顺着断勺混进红豆沙里,鲜红暗红,融成一片。
“小姐!”如玉惊呼,一把拉起了苏锦锦的手,“似玉,快拿药包来!”
看着似玉快步进了房间,苏锦锦微微一笑,不着痕迹收回了手,“如玉,你和似玉一起去,药包她不知道在哪里。”
调开了两个丫鬟,苏锦锦抽出帕子裹住了手,麻利得起身走了出去。
临安城里的风言风语,自从她来到临安,便没有停过。
岳王不肯娶她,他有一个青梅竹马沈云裳,他刻意寻借口不碰她,她都假装不知道。
他说,王妃身子不好,无事就不要出锦竹院了,她觉得是心疼她。
锦竹院外,有真相吗?
苏锦锦忍着泪,咬牙,走出锦竹院,伫立在肃冷的西风中。
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她突然便明白了,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
两个侍卫从远处走来,神色匆忙。
“快,别忘了白药。”
“王爷受伤了?还是那位?”
“都受伤了!王爷伤的重一些,听闻是为了保护沈小姐……”
两个侍卫快步走来,见到岳王妃就伫在那儿,后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属下参见王妃!”
苏锦锦摆了摆手,顾不得他们低声说什么,直勾勾地往人群最热闹的院子走去。
他在那里,沈云裳,也在。
平日里不出现的岳王妃就这样走来,惊得下人们无人敢拦。
整个岳王府,竟挂满了红灯笼,红纱帐轻拢。
这场景,比苏锦锦嫁来那日,更热闹。
苏锦锦走进了锦心院,旁若无人。
她没想到,拦下她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好夫君,岳王赵毅。
“王妃来这里做什么?”岳王冷着脸,语气平静得仿佛没有丝毫情绪。
他正在处理伤口,半边身子都裸露着,肌肉的纹理随着呼吸起伏。大抵是因为用力,血从纱布里渗了出来。
“你受伤了?”苏锦锦心头一紧,目光在伤口上移不开,下意识伸出手,眼前人却是退了半步。
白皙的手就这样悬着,前路不可进,后路不可退。
苏锦锦苦笑,她如今,可不就是,无路可走了吗?
“王爷不必如此,先处理伤口吧。”苏锦锦挤出一丝笑容,他这样心急,不顾自己的伤势,也要挡住她。
隔着纱布,苏锦锦也能看出,伤口很深。
她顾不得心疼,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岳王的伤口,是为了在沈家倾覆前,去救下他的心上人。
他原是为了沈云裳,拼了命赶回来。不记得她的生辰,无视她的爱意。
岳王听了苏锦锦的话,蹙眉,脸色并未缓和,只是盯着她,一步未退。
苏锦锦心口一抽一抽地痛,脸上还挂着笑,任是心中多少怨恨,开口却是温柔,“王爷小心伤口。”
她回头,走得艰难。
“王妃。”听得身后传来的声音,苏锦锦脚下一滞,神情里泛上了喜色。他还是······
她的念想还没想完,还来不及回身冲进他的怀里,却听得他的声音,冰冷像一条毒蛇,钻进她耳朵里,“王妃无事,不要出锦竹院了。”
苏锦锦攥着帕子的手下意识收紧,指甲卡在丝绣之间,生疼,却也觉不出疼。
她背着身,点了点头。
走出锦心院,苏锦锦深吸了一口气,心口闷闷的,一时不耐,又是一口血。
她低头看了看帕子,暗红色的血。
小时候苏锦锦身体不好,爹爹给她找了大夫随身伺候着。大夫是临安城的名医,给她讲了许多大户人家的后院秘事。
这是,被下了毒。
被下毒的事,苏锦锦晓得一段时间了,她小心翼翼,注意着吃食起居,可毒,越来越深。
苏锦锦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苑湖边上。
她瞧着深不见底的湖水,碧绿混着蓝色,看得人一阵眩晕。掏出那方帕子,血色映着湖水,越发触目惊心。
想到锦心院,或许沈云裳,正在帮王爷处理伤口,或是在哭诉她沈家遭难。
苏锦锦胸口发闷,有些什么,梗在胸口,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没留意到,身旁何时出现了一个眼生的丫鬟。
“奴婢参见王妃。”丫鬟恭敬地行礼,“奴婢是王爷安排去照顾云裳姑娘的。”
苏锦锦挑眉,轻笑,“如何?王爷还有什么指教?”
丫鬟摇头,“是奴婢自作主张,惦念王妃御下仁厚。有些话,不得不告诉王妃。”
她说了许多话,一字一句,就像石头一样,砸在苏锦锦心口上。
“王爷他之所以答应娶你,是圣上拿丞相一家的命威胁······”
“今日王爷违了皇命从南疆赶回来,是听闻沈相被抄家。他身上负了伤,沿途换了几辆马车,跑死几匹好马。”
“王妃入王府后,上下事务都是管事打理。这是王爷的意思,因为王妃,迟早是要离开的。”
“每日都会送来的花胶粥里,早已下了毒。只等着王妃一死,便能给沈云裳腾地方呢。”
苏锦锦捂住胸口,看着眼前那丫鬟的身影重重叠叠,脚下发虚。
花胶粥,竟然是岳王每日送来的花胶粥。
她一直在偷偷查,给她下毒的人是谁,她甚至连沈云裳都怀疑过。却没有想过,是赵毅。
呵,苏锦锦笑出了声,凄厉可怖。她救他性命,他却处心积虑想要她的命,为了给他的心上人腾地方。
“苏家······”
什么!苏锦锦已是听不清了,隐约能瞧见丫鬟的唇上下启合,说着苏家如何如何。
苏家怎么了!爹爹怎么了!苏锦锦想要上前抓住她,听清楚,脚下一滑,整个人落入苑湖之中。
啊!苏锦锦想要发声,整个人都沉溺在冰冷的湖水之中,连呼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要死了。
往事种种,就好似走马灯一般,闪着光亮,在她眼前一帧一帧地走过。
原来,岳王也曾这样看着她笑,笑得那样温柔。他也曾动过心吗?不重要了。
她着急,想要抓住他,问清楚他为什么这般狼心狗肺,更想知道的,是她苏家究竟如何了。
苏锦锦彻底透不过气了,她闭上了眼睛,原来溺水感,便是爱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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