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译尧自那日回京,每日果真写上三百字交于镇国府,今日日头大了点,才写了一二百字心里便有些不耐烦,又见卫鸿过来岔话,当下便撂了笔,执起玉扇抬脚出殿。偏偏他故意不说与卫鸿,卫鸿只当他是人有三急,待反应过来自己被单独撇下时,早不见了他人影,只好腹诽着回府,不想路上又碰见了仲郎与三公主颇有闲情逸致地逛花园,后头还跟着一大堆宫人伺候。
卫鸿一时拿不准该不该上前扰人雅兴,偏偏静裳掉了耳坠子,转身寻找刚好瞥见卫鸿身影,便对着仲亦朗笑道:“这不是卫公子?”
仲亦朗正低身找物件儿,抬头时并不曾看到什么人,又见静裳说得笃定,便起身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柔声道:“大概是瞧公主在这,便没有过来了。”
静裳故作不悦,撇嘴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引得卫公子这般敬畏。”
仲亦朗偏头轻笑,不经意睨见静裳正站在一枝盛开的桃花之下,便抬手替她挡着参差不齐的旁枝,护着她从底下移开,又仔细端详一番她齐整的发髻钗环,才略低着脸赧然道:“怎么会呢,在我眼里,公主是温婉淑娴的月里嫦娥……”
静裳红了脸颊,悄悄抬头瞅了两眼,仲亦朗面上还算镇定,双耳却红得滴血,静裳“噗嗤”便笑了,仲亦朗只当是她笑自己,更觉无地自容。
“你也学得这般轻浮了。”静裳羞赧道。
仲亦朗连忙抬手道:“我并非有意轻薄公主——”
“逗你的!”
静裳慌忙拉下他欲起誓的手,笑着点他眉心,仲亦朗挠了挠头,两人相视一笑。
“找不到了,改日我去‘天下第一金’给你新挑一对儿,”说完仲亦朗想了想又道,“你若是怕我挑不着合你心意的,我便请祝太傅帮着看看?”
卫鸿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可饶太傅一顿清闲吧。”
二人吓了一跳,卫鸿见礼问安,静裳似有羞涩只低着头受礼,仲亦朗眉眼弯弯看着她,静裳嗔了他一眼,转头问向卫鸿:“卫公子方才何意,祝大人最近又忙什么吗?”
“回公主,太傅不忙什么,只是又病了……”
非礼勿视,卫鸿正低头摆弄先前祝灵雪所赠的平安扣,冷不丁被问着,懵了一下才答复,手里还扣着坠子,静裳点着头顺道瞥了一眼。
卫鸿也不好多留,随便寻了个借口便要告退,仲亦朗自然不留他。
“太傅病了我倒是一点不知,待会也顺道瞧瞧去。”仲亦朗惭愧道。
静裳却摇头笑问:“你不曾听卫公子说不见了太子哥哥?”
仲亦朗不解其意,静裳大着胆子笑侃道:“他必然是去了镇国公府,你这会子也去,也不怕他恼了你。”
“我、我,我不甚明白公主的意思。”
“当真不明白?”
仲亦朗沉默了,静裳边走边道:“年前祭祀,太傅病了,他面上不显,私下倒找我贫了几次。我与他兄妹十几年,也不见得他这样关切过。”
仲亦朗试图解释些什么,三番两次话到嘴边欲言又止,静裳以为他不信,继续道:“知道你不信,还有呢,我问你,哥哥手上那枚扳指可是祝大人相赠。”
仲亦朗老实道:“新年送的,三人皆有。”
静裳摇头:“但凡无事便摩挲着出神,若不是认得太傅为人,我只当是旁人下了蛊。”
仲亦朗说不出半字,静裳却又满无所谓道:“不过是两句玩笑话,怎么吓得你这样。”
仲亦朗缓缓回神,明白静裳这是在侧面提醒他,有心探一下她的口风,四下皆有耳目,又不好再问些旁关的,便只好含糊应了两句。
镇国公府。
祝灵雪生无可恋地靠着床板,小均儿在她周旁闹腾,逗他玩闹的正是大梁的小太子,她的顽劣徒弟,梁译尧。
夕雾不愧是镇国府教出来的丫头,处变不惊地端着一碗汤药进来,盯着她服下,又稳稳地端着空碗出去,全然一副太子本该在此的神情,让梁译尧十分受用。
祝灵雪头重脚轻大脑混混沌沌提不起精神,索性躺了回去,也懒怠招呼他一句。梁译尧也许是习惯了被她冷待,没收敛半分性子,自如得仿佛这是他的永宁殿寝宫。
这氛围既诡异又和谐,祝灵雪略微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转过身来瓮声道:“还不走?”
梁译尧气笑了,“我来这么半日不见你招呼,一开口就撵人,祝姑娘好家法。”
祝灵雪直接背过身去,缓缓飘来一句:“无礼。”
梁译尧哼了一声,小均儿正是学人的时候,也跟着哼了一声,吐了她一脸口水,祝灵雪不得不支起上半身用帕子拭去弟弟与自己脸上的口水。
小均儿伸手扯她帕子,祝灵雪无奈起身将他抱至身前,小家伙胖了不少,她又没什么力气,无奈唤道:“绣线,把均儿抱回房去。”
外面应了一声,太子殿下坐在床边随意瞥了一眼,绣线一愣不慌不忙请了安,目不斜视将祝灵均抱下去。
祝灵雪重新躺了下去,一手搭在额头,略遮了些眼前的日光,似是抱怨又是说与自己,“你究竟还要多少人误解……”
梁译尧没听清靠过去了些,祝灵雪立即转开脸道:“走开。”
梁译尧不情愿地坐回去,不自觉地转动扳指,拉着脸道:“可见是活该……”
回答他的是一记飞刀,梁译尧伸手接住惊吓道:“你就不怕我躲不过?!从哪扔出来的匕首,这样的利器你就随便塞在床上?”
祝灵雪被他嚷得头疼,翻过身来道:“这都躲不过,我往后也配称作帝师吗?”
言外之意:这都躲不过,你也配坐那个位置吗?
梁译尧气得手痒,瞪了她一眼,将匕首撂回了她枕边,祝灵雪反手拿起又扔给了他,“留给亦朗的,你给他送去。”
梁译尧接来来回翻看三四次,气红了眼,一迭声道:“我呢?我呢?我呢?你事事都想着他们,到底能不能也稍微把我放在心上一点?!”
祝灵雪觉得简直不可理喻,见他红了双眼,又无可奈何,揉着太阳穴耐着性子解释,“这是皇上前日赐予我的,是西域上贡由七毒淬取炼造。亦朗功夫差了你二人一筹,静裳公主又是文弱的,拿着它不比你我更有用武之地。你倒是有什么不满意的?”
梁译尧不搭话,低着头摆弄匕首,拔开刀鞘拨弄,祝灵雪猛地起身拍开急恼道:“说了是由七毒淬取锻造,怎么还上手碰?”
起身过猛祝灵雪咳着往旁边倒,梁译尧空出的双手顺势将她揽至身前,扶着她缓缓躺下,又替她盖好了被毯,软着声认错:“确实是阿朗拿着更有用处……我不是责怪你偏心的意思……我只是——”
“——殿下。”
祝灵雪出声打断,梁译尧止了声点着头看她,认真地等她下文,祝灵雪忽地又说不出话了,只觉得心跳陡然加快。
梁译尧等不着她说话,小心翼翼柔声询问:“怎么了?我可是又说错什么,你怎么不说话了?”
祝灵雪定定看着他,梁译尧摸了摸脸,突然凑了过去,祝灵雪吓得闭上了眼:“没事!”
梁译尧摸不着头脑,瞧她睫毛微颤,表情十分可爱,还想再逗逗她,祝灵雪已经微微睁开双眼低声道:“无事,我乏了……你去吧。”
梁译尧凑在她的身前,二人相离甚近,视线交汇。可梁译尧无端觉得他们之间有一层无形的壁垒,明明心里想着更近一点,可实际上却越来越远。哪怕是像现在这样,清晰可辨出她的眼底是他,可还是觉得她的眼里没他。
梁译尧叹了气,鼻息喷洒在她的脸上,祝灵雪闭了闭眼视线追循了过去,梁译尧靠在她的床头,仰头看着床角悬挂着的流苏,“歇吧,我看着你。”
身边传来一声轻叹,祝灵雪扯来绣枕靠着,淡声道:“殿下,大梁民风虽开化,可你究竟是知不知道,女子闺房不可随意闯入?让一外男坐在床头,我却安心歇着……哪有这样的说法。”
梁译尧笑了一声,偏头看着阖目养神的祝灵雪,低声道:“宫中规矩极多,我如何能不知。太傅只说不可随意闯入,我可是从正门大大方方走进来的。至于其他,老师抱病在床,弟子在旁侍奉一二有何不可?”
祝灵雪没反应,好像睡沉了一般,可梁译尧离得甚近,瞧得见她抖动的睫毛,却也不点破,只是把伸出快一半的手默默垂了下去。
傍晚时分霞光透过窗棂打进屋子里间,映在祝灵雪的脸上,将她原本苍弱的脸颊染上一层绯色,柔亮的长发落在颈侧,浓密的睫毛扑闪着,眉宇微蹙。
梁译尧放低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偌大的屋子里安静的听不见一点杂声,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声“咚咚”地附和着彼此,一点一点慢慢趋向同一个节拍。
祝灵雪忽然睁眼,不妨被光线刺了一下,皱着眉头抬手,却有一双充满暖意的手更快地替她遮住双眼,祝灵雪滞了一下徐徐拉下他的手掌。
眯了一下午,此刻大脑也清明不少,对上眼前人的视线却还是怔住了。她从未见过神情如此温柔专注的梁译尧,他坐在她的身前,霞光溢彩却也比不上他注视自己的目光,他徐徐扬起唇角,露出真挚的笑容,好像等待期盼了许久,认真问她:“你醒啦?”
见她呆愣着不出声,又凑得更近一点,小声嘟囔道:“你怎么又不理我了。”
祝灵雪慢慢收回飘散的思绪,微侧着脸伸手将他推离自己,梁译尧跟着一点点往后直起身,待距离适中祝灵雪打算收回手时,噙着笑容反手握紧了她微凉柔荑。
祝灵雪眉头皱得更紧:“殿下。”
梁译尧双手握住她的手撑着下巴,没个正经道:“唤我阿尧?”
祝灵雪面无表情:“太子殿下。”
梁译尧挑眉,有点拿不准她的心情,大着胆子继续:“阿尧。”
祝灵雪木着脸试着抽动自己的手,梁译尧捏住她的手腕朝自己的方向拽了两拽,祝灵雪跟着前倾,手肘撑着床铺,与他平视。
梁译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咽了咽喉咙,最后一次尝试:“你就喊我一声阿尧,好不好?”
无声对峙,祝灵雪撇过脸,轻声道:“阿尧。”
梁译尧眼睛亮起了光,乖乖松了手,祝灵雪扭了扭手腕,转过脸保持与他平视的姿势,扬起唇角一字一顿道:“你今日练的字呢?”
梁译尧半扬未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后来,据采购晚归的夏兰说,大梁乖张不驯的太子殿下是肿着脸瘸着腿离开的镇国公府。
对此,抱着小均儿逗弄的未愈病人祝灵雪表示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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