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郞坐在地上,愣了半晌。

    于忙儿摇了摇头,只觉荒唐。他其实并不想与人冲突,便乘机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只听后头一迭连声大喊:“站住,站住!你别跑!”

    于忙儿哪里会听,赶紧加快脚步。

    这东阳城里的道路本就蜿蜒,郭仲元率部入驻以后,在这里凿开通道,在那里兴修哨卡,使道路走向愈发复杂。

    于忙儿在这里待了三五天,晚上随便走走还会迷路,料这余小郞没多聪明,只消自己往黯处一钻,他哪里找得到人?

    没曾想就在这时,脑后劲风大作。

    于忙儿猛蜷身,头顶上一根杆棒打着转,呜呜飞旋过去。随即头皮微微刺痛,被杆棒带去几缕发丝。

    竟然动了器械?这就未免不依不挠了吧?

    于忙儿猛地探手,三指拈住杆棒尾端,将之拽了回来。

    拿在手里便知,这也不是什么正经杆棒,而是前几日于忙儿带着一部降兵,从尧山砍伐来的木料。替方铁匠搭建工棚以后,木料剩下些没用,于忙儿便随手扔下,结果被这余小郞拿了,当作投掷武器。

    他转回身,见那余小郎君手中也持了根棍棒,大吼道:“来,来,看我枪法!我们认真比试比试!”

    定海军中的大将、猛将倒也罢了,那些十荡十决的人物,于忙儿自知不如。但这胖子也敢在我面前说枪法?

    于忙儿简直要笑出声。

    他也不回话,双手轻托棍棒,摆了个旗鼓。

    余小郞吼声如雷,舞棍而前。

    于忙儿持棍于中平,两脚前后挪移,徐徐后退,接连磕开、闪过四五下戳刺。

    四五下看过,他便知道,这余小郎的枪术,也是实实在在的战场厮杀之术。招法全无花哨,而步步向前,纯用拦、拿、扎三法迎敌。

    若在战场上千百人列阵对峙,余小郞身披铁甲,手持铁枪,那便仿佛此前定海军的陷阵甲士,难以抵挡。

    可放在平时,或此刻单对单的比试场合,有的是腾挪纵跃空间,于忙儿要应付他,真不为难!

    再往后闪了几步,于忙儿忽然持棍戳刺,余小郞待要格挡,自家脚步一时却跟不上。瞬间手上姿势对了,人还在往前撞。

    于忙儿将棍棒一掣,便避开了余小郞的防御,棍棒顶端在他面门一扫。

    这下,他用力不大。真正起作用的,乃是余小郞自家肥壮身躯的冲力,

    余小郞可就凄惨,那一刹那,仿佛颧骨都要碎了,脑海里更是嗡嗡作响。当下他嗷地又一声喊,下意识地丢了杆棒,仰天便倒。

    于忙儿虽然得胜,无意多事。

    他把杆棒一扔,向方铁匠的所在摆了摆手,沿着道路一溜烟去了。

    余小郞躺在地上,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能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胸腹间还有点犯恶心,好像要吐。

    他闭上眼,慢慢平复呼吸。

    再睁开眼,发现方铁匠带着他的四个徒弟,个个弯腰俯身,看着自己。五张面孔凑在眼前,叫人说不出的害怕。

    “闪开,闪开!我没事!不要看我!”

    余小郎连忙起身,勉强站直以后,脚下又软,亏得方四方六两个左右扶住。

    方铁匠站在前头,看看余小郞逐渐凸起的面庞,叹了口气。

    原来这两人其实是熟识的,怪不得他的言语如此无礼,而方六胡言乱语被余小郞揪住以后,方铁匠也并不特别慌张。

    这上头,实在是于忙儿误会了。

    “咳咳,这个,余小郞,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

    余小郞的性子倒也光棍,他瞪着两眼,看了方铁匠半晌,叹气道:“这有什么好计较的!输就输了,我认!我明日去找出他来,再好好比试!”

    这句话开头的时候,吐字还清晰;待到结尾的“比试”二字出口,他半边脸完全肿了,说出的话,旁人都听不清楚。

    方铁匠忍着笑,低声道:“我去打一盆凉水,给你敷一敷?”

    余小郞点头如啄米,瓮声瓮气道:“还有我的甲胄!马上就要!”

    “好,好!”

    原来这余小郞,大名唤作余醒,乃是郭宁所设军校里的学员。他的堂兄,便是曾经和郭宁并肩杀入中都东华门,后来壮烈战死于海仓镇的余孝武。

    如他这等战死将士的子弟,郭宁一向都带在身边照顾,而且亲炙武艺和学问,很是尽心。但余醒的性子有些粗疏,行事也莽撞,好几次犯错都被郭宁逮个正着,立即罚出去跑步。

    待到此番定海军扩张,军校里头但凡年龄过十六、足岁成丁的,都被派入军中,充实基层。

    那些机敏能干的伙伴,起家就是中尉或者牌子头,唯独余醒不太被看好,他到郭仲元麾下,只得一个队正。

    余醒夙来很以兄长的壮举自豪,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像兄长那样建功于沙场,被人称颂。所以,虽然得的军职不高,他却认真准备了,赴任之前,还特意找出了兄长留下的铁甲,想穿着铁甲面见上司,给上司留个好印象。

    倒霉的是,兄长的身材瘦削,所以铁甲也不宽大,而余醒过去一年在军校顿顿吃得饱饭,整个人如充气一般肥壮起来,如今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

    急匆匆赶到了东阳城军营,他才发现兄长那具甲胄,自己竟然穿不下!

    正作没奈何处,余醒遇见了方铁匠。这位老匠人是他在馈军河的旧相识了,于是余醒拿了钱财,拜托方铁匠连夜再打几片甲叶,重编上皮绦,好让自己穿得上甲胄。

    按照军府的命令,他应该明天上午拜见上司,所以下午把甲胄交给方铁匠,约定明天清晨来取。却不料郭仲元召集比武聚会的时候,忽然决定趁着众将士齐集,直接就在聚会上任命新来的军官。

    郭仲元的亲兵把话传到,余醒可就急坏了,甲胄没好呢,自家的威风何存?他狂奔到铁匠工坊求援的时候,满心都是焦急暴躁,看谁都不顺眼,自然就不会有好声好气。

    撞见了同样有些郁闷的于忙儿,结果就是现在这般。

    余醒拿过一支松明火把,藉着盆里水面映照,看看自家的面庞。

    这一棍打得也太重了,敷凉水没用,还是疼,还是肿。好在他本来就胖,额外再胖三分,也不算特别显眼。

    几个学徒动作倒是真快,已经把甲胄拼接好了,举到余醒面前。

    “甲胄在此,余小郎,你得赶紧。”几人都劝。

    余醒披挂了甲胄,结束停当,拔足就走。离了工坊几步,他又回头道:“打我的人是谁?”

    方铁匠连连咳嗽,挥手不语。

    余醒气咻咻去了,决定明天再来查问。

    折返校场的时候,驰突的竞赛已近尾声,郭仲元依旧在人群间谈笑,好几个新得拔擢的军官也簇拥周围凑趣。余醒大声自报己名,双手捧着军府调令,趋前拜倒。

    郭仲元见过余醒的,隐约觉得,这厮是不是又胖了。但余醒垂首行礼如仪,郭仲元没细细端详面庞,便不在意。

    他哈哈笑道:“小子来得很好,我几日招募降人,扩充兵力很多,郭阿邻等都将又去了各州都司,正是缺人的时候。这样,军府既然任你做为队正,你就跟着唐九瘌吧!”

    说到这里,他随手点一亲兵:“把唐九瘌等人叫来,见一见新同僚!”

    郭阿邻走后,唐九瘌又升官一级,成了中尉。他原本的那个二十人队,正好缺个队正,交给余醒,最是合适不过。

    须臾之后,唐九瘌便带着部下的几个队正赶来,两厢在郭仲元面前见过。

    唐九瘌知道余醒军校出身,当有一定的背景,故而待他甚是亲切。

    余醒的性子不好,却不至于没有轻重,当下也顶着一张肿脸,恭恭敬敬拜过顶头上司,又客客气气地向几个平级的队正致意。

    待最后一名队正站到余醒面前,两人都是一愣。

    “怎么,你们两位,以前认识吗?”唐九瘌随口问道。

    余醒摸了摸脸,还是疼,娘的,愈发疼了!

    于忙儿正色道:“方才比试过一场,余队正好身手,我很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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