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黄昏,落日浴血,余晖将叶辞风的影子,长长地推向远方。
凋敝的村落中,不时几声劫兽嘶鸣,野哭遍地。
“如何了?”
许是见叶辞风久久不言语,贺迟出言问。
叶辞风将攥紧在手中的红字条,放入乾坤袋中。
“没事。”
“那我便先带你出阵——”
话音未落,贺迟神色微变,抢步上前阻止叶辞风的动作,怒喝道:
“你找死吗!”
已经迟了。
叶辞风握住血河剑的剑柄。
这柄凶煞至极的剑门关半仙兵,血气氤氲,登时红光大方。
血河剑的剑刃,缓慢从莫双儿胸口退出。
曾让渡劫期的洪城,全力以赴才堪堪拔出的半仙兵,竟如此轻而易举地被叶辞风握在手中。
他俯下身子,将一张回春符,贴在莫双儿残破的胸口处。
莫双儿双眼紧闭,仿佛安然睡去。
煞气已侵染了她全身经脉,莫双儿被洞穿的剑伤并未流血,而是溢出袅袅黑烟。
回春符绽放莹莹光辉,却未让伤口有丁点愈合的倾向。
叶辞风打算探一探莫双儿颈部的脉搏,刚欠身过去——
莫双儿突然睁开猩红的眼,猛然人立而起,将他扑倒在地。
叶辞风后背重重砸在地上,脑袋七荤八素,单手撑住正怒嗥着的莫双儿。
他手中还握着血河剑,自顾不暇,还不忘侧头向贺迟喊道:
“别杀她!”
天色骤然暗沉,乌云滚滚而来,罡风四起。
叶辞风握住的血河剑,震颤清吟,挣脱而出,飞回贺迟的手中。
叶辞风被双儿挡住了视野,一时半会推不开她,只喊道:“喂喂都叫你别动手——”
“不是我。”
贺迟寒声道。
叶辞风放出神识,发现他们已经被数十百杀气冲天的劫兽包围。
还有许多劫兽,正在从土中爬出来,从天上掉下来,嗥声凶戾,此起彼伏,潮水般朝他们蹒跚涌来。
莫双儿冲叶辞风低低嗷了一声,转身跳步冲出劫兽潮中。
这丫头不及叶辞风肩高的身影,拦在人头涌动的劫兽前,显得格外娇小。
原来,她适才的反常举动,是想要保护叶辞风。
“双儿快回来!”
叶辞风爬起身,方想要追出去,却被贺迟挡住去路。
“她已赴黄泉,目今不过一具行尸走肉。你不要意气用事,因小失大。”
血河剑的煞气,磅礴汹涌汇入贺迟的掌心。
贺迟双瞳渐次变红,杀意丰沛。他一面积蓄力量,一面仗剑将叶辞风拦下。
莫双儿只身独臂,兀自杀进对她来说,如高山磐石般的劫兽群中。
她拳打脚踢,一拳轰爆一只劫兽的头颅,一脚盘扫,踢断数根小腿。
仅凭蛮力,小丫头竟生生止住了泰半劫兽的来势。
突然,数只劫兽的人皮,开始溃烂融化,枯槁茅草似的头发散尽。
它们身形猛然抽长成丈余高,全身的裸露血肉青黑泛着油光,手臂顷刻间化作长刀状,向莫双儿悍然斩去。
莫双儿下意识躲闪,可黑煞长刀从四面八方来,她仍避之不及,左小腿根骨尽碎。
与此同时。
正心念百转,思考着解困之法的叶辞风,心道,不好!是魔侍!
在魔族中,魔侍比劫兽更高阶,是十殿魔君之下的最强存在。
它们拥有部分神智,听从主人的命令行事,其中不乏战力顶尖的魔侍几乎能与渡劫期修士匹敌。
轻身侧步,叶辞风身法飘逸,顾不上敷衍贺迟,施展“凌风步”,陡然飞身掠入劫兽群中。
可他的驰援,终究晚了一步。
莫双儿被魔侍手臂所化的长刀,拦腰劈作两断,飘摇下落。
叶辞风奔上前,接住莫双儿的残躯。
他袖中射出上百张离火符,炸开围攻而来的魔侍与劫兽,身影几个闪现,回到杀气澎湃的贺迟身边。
贺迟总算积蓄完力量,飞悬而起,执剑凌空斩下!
血河剑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威势,一道血色剑意,喷涌而出,由细逐渐变宽,最终变成一江波涛汹涌的剑气长河,席卷向周遭的魔侍。
而贺迟的下方,叶辞风正手忙脚乱从乾坤袋往外掏东西,引魂瓶,固神符,养心香,林林总总原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补物,全一股脑搬了出来。
可皆尽徒劳无功。
煞气正从莫双儿残破的肢体中流逝,随之而去的还有莫双儿的生机。
怎么办?怎么办?
没工夫让他慢下来思考,叶辞风双手有些抖,迅疾地掐佛门手印,运转佛教立教圣经《华严经》。
“一微尘映世界,一瞬间含永远。”
他要叫停流逝的时间,在这须弥之地,创造一个静止的宇宙。
“叶哥儿……”
耳畔传来莫双儿虚弱的喊声。她的脸被佛光照出灿色,像度了一层金。
“双儿,双儿你不要睡。别怕,你魂魄尚存,我有法子救你……”
叶辞风扶住莫双儿的头,切切说。
莫双儿又喊了他一声。
叶辞风止住话头,愕然地看见莫双儿惨白的脸上竟溢满了笑意,干裂嘴唇开合:
“叶哥儿,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叶辞风一愣,回过神时,莫双儿已溘然长眠,依偎在他的怀中,嘴角带笑,神情安宁。
如果不看她被腰斩消失的下半身。
莫双儿倒像一个沉入黑甜梦乡的孩子,梦到许多幸福的事,桃林,蓝天,还有那个总对她笑的少年。
引燃一张离火符,将莫双儿的遗体烧成灰烬,敛入一尊玉瓶中。
叶辞风蹲在干裂的褐土地上,将此前他情急之下摆出来的物件,一一收进乾坤袋,有条不紊,冷静仔细。
除了嘴角绷得有些紧,不会有人看得出来他在生气。
贺迟操纵剑气,已将劫兽屠戮殆尽,离开劫兽躯壳、弥散在空中的煞气,被他的血河剑尽数吸入剑身之中。
长空剑诀只能吸取无主的煞气,此前他封印村子,没有消灭村中劫兽,本是留待日后调查幕后凶手的线索,可如今情势所迫,只得步步为营,将他们尽数杀灭。
一条冲霄的剑气长河,骤然归拢,汇聚入血河剑的剑身。
贺迟方准备落地,却见一只身形佝偻的魔侍,竟在剑气长河的席卷下,安然无恙地立在当场。
那魔侍人皮已蜕尽,七窍生黑烟,全身黑泥蠕动,仿佛他肚子里裹了一锅热油。
它呆滞地仰起头,将黑洞洞地眼窝,朝向贺迟所在的空中。
贺迟踏剑而去,剑身于半空飞掣而出,人在剑后,贺迟握住剑柄,助力血河剑的冲势,人剑合一,顷刻间,剑意已刺至魔侍的近前。
面对贺迟凌冽的强攻,那魔侍竟一动不动,任由贺迟刺穿自己的头颅。
血河剑插入魔侍的眉心,竟无声无息地穿过去了。
握住剑柄的贺迟,竟也直接撞入那魔侍的身体,出现在魔物的身后。
这是个魂体!
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那魔侍黑污的双手化作双刃,从贺迟后脑跃下,割向他的头颅。
“醉卧花枝。”
叶辞风的声音,出现在贺迟的识海中。
剑门关的长空剑诀中,入了谱的剑招,只有三式。
可散手却无穷无尽,叶离仙尊将毕生所学皆融会贯通成剑术,留在了剑门关。
醉卧花枝,就是其中一招散手。
情势紧迫,贺迟无从迟疑,当即依言施展出此招。
他虚步后仰,将仙剑挽了个雪亮的剑花,回收立于后背。
他斜倚血河剑,身子摇晃似醉态阑珊,竟堪堪躲过那魔侍刁钻的进攻。
贺迟飞身后退,见叶辞风不知何时已收拾好那一地鸡毛,平日懒散的目光,此刻犀利如炬,注视着他与魔侍的战局。
“仔细着些。你眼前这位,应该是十殿魔君中的一位。”
叶辞风沉静的声音,再次于贺迟的识海中响起。
贺迟心神震动,十殿魔君蛰伏三千年不出,九州都快忘了他们曾引起的恐怖灾厄。
从魔侍七窍生腾出的黑烟,滚滚如云,几乎将天地笼罩。
那魔侍身影似鬼魅,在黑烟中一闪一现,朝贺迟迫近。
“流星赶月。”
叶辞风继续用逼音成线,讲出下一个招式。
贺迟得令,健步如飞,脚踏流星,朝浓密的黑雾中奔去。
他身子突然后仰横折,弯了下去,似是做了半个铁板桥,恰巧躲过射向他丹田气海的两柄飞刃。
他挽剑上挑,血河剑似赶月的铁杵,砸向突然出现在他上方的佝偻魔侍。
魔侍当即被砸飞数丈远。
看来它进攻的瞬间,需要将魂体转换成实体,所以才没能躲过贺迟的攻击。
魔侍折返身子,化作一滩黑油状的液体,没入仍在不断蔓延的滚滚黑雾之中。
“桀桀桀……贺家小儿,倒有点本事,本尊留你个全尸。”
那魔侍怪笑的声音,在四合响起,仿佛处处都有它的身影。
“血海潮升。”
叶辞风不紧不慢的声音,依旧传至贺迟耳畔。
黑雾中,贺迟双手握剑,猛然将血河剑刺进地面。
剑气化作拍岸惊涛,向四面八方汹涌而去。
三道黑雾所化虚影,尚未近了贺迟的身,就被剑气浪涛所拍散。
“桀桀桀……有趣……有趣。”
黑雾聚拢,再次化作人形,身子虚虚实实朝贺迟奔来,声音听得人牙疼,仿佛用破锯剌木头剌出来尖利声调,“今日,你终归是一死。何苦顽于挣扎?”
魔君携汪洋似海般的黑雾,向贺迟涌来。
贺迟一剑劈出,剑芒势如破竹。
那魔君飞驰的身体,竟自然二分,变作两尊如出一辙的无相怪物,冲势未减朝贺迟袭来。
贺迟初次对阵魔君,竟浑然不惧,沉声问道:“还请尊驾报上名讳。在下不杀无名之辈。”
“这是你的遗言么,小子?”
两尊面目模糊的怪物,身形陡然拉长,肚子张开巨口,要将贺迟直接吞入腹中。
此刻,他必然还是魂体,剑招对他无效,等他吃掉贺迟后,再变成实体,将其炼化,便可万无一失。
自出现到此刻,这魔物的招数,似乎都刻意针对贺迟。若非叶辞风在一旁帮贺迟出老千,从第一招起,贺迟就已命丧当场了。
“锦书难寄。”
叶辞风的声音,如期而至。
他仿佛能预测魔侍的攻击,给出的招式甚至比魔侍的动作,还快上一分。
这才让贺迟屡次得手,将咄咄逼人的魔物击退。
贺迟以剑作笔,在地面飞速写划,旋即连成圆阵,光华熠熠,放大开去,将两只魔物皆笼罩其中。
“困住我又如何,你可杀得了我?”魔物暂时冲撞不出,犹自嘴硬。
贺迟飞退数十丈,拖剑向前奔跑,步子由缓至急。
奔至阵前一跃而起,他以剑作刀,从高空降下,携天塌地陷之势劈向仍满嘴秽语的魔物。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一滩黑污在剑气阵中疯狂涌动,魔物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雾散去,贺迟肃穆立在原地。
“灭字诀。拖刀断岳。”
叶辞风一面鼓掌,一面做到贺迟的身畔,“贺道友,而今身价委实高啊,竟然引得堂堂十殿魔君之一,亲自现身,欲图设伏杀你。”
侧过身,贺迟冷眼盯着叶辞风,默不作声。
顷刻间,血河剑的剑锋,已抵至叶辞风的喉头。
“熟稔魔君出招,又精通我门中剑术。”贺迟神情冷峻,厉声问道,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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